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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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鳴九譯】
我們被推進一個白晃晃的大廳,光線刺眼,叫人難受,我不得不把眼睛瞇了起來。
這樣,我就看清了廳里有張桌子,在它后面坐著四個家伙,他們都是文職人員,正在看閱文件材料。
另一些囚犯都已被集中在大廳深處,我們得穿過大廳去與他們會合在一起。
他們之中有幾個是我認識的,其余的大概都是外國人。
排在我前面的兩個,都是圓圓的腦袋上長著金黃色的頭發,頗為相像,我猜想他們都是法國人。
矮小的那一個,不停地把自己的褲子往上提,他顯然很焦躁緊張。
就這樣耗了將近三個小時之久;我被搞得昏昏沉沉,腦子里一片麻木,空白;不過,大廳里很暖和,使我感到很舒服,因為一天二十四個鐘頭以來,我們一直冷得在打哆嗦。
看守們領著囚犯一個個來到那張桌子面前。
那四個家伙就訊問囚徒的姓名與職業。
對大多數人的提問僅止于這兩點,有時,他們也東問一句,西問一句,如:“你是否參加過破壞軍需品的活動?”“九日那天上午你在干什么?”他們并不聽回答,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他們不時一言不發,眼睛直瞪著前方,然而又開始寫寫畫畫。
他們問湯姆他是否確實在國際衛隊里服役過;湯姆不能否認,因為曾經從他上衣里搜出過有關的證件。
對余安,他們什么也沒有問,但是,他說出了自己的姓名之后,他們在紙上寫寫畫畫了好久。
“我的兄弟若塞才是無政府主義者,”余安這樣對他們說,“你們知道他已經跑了,至于我,我不屬于任何黨派,我從來都不過問政治。”
那幾個家伙不作回答。
余安又說:
“我沒有犯任何事,我不愿意代替別人受罰。”
他的嘴唇哆嗦起來,一個看守制止他說下去,把他帶走了。
于是,輪到了我:
“你名叫馬普羅·伊比埃達?”
我回答說:“是的。”
其中一個家伙瞧了瞧卷宗,向我發問:
“拉蒙·格里躲在哪里?”
“我不知道。”
“從六日到十九日,你一直把他藏在你的家里。”
“沒有的事。”
他們寫了記了一陣,看守們叫我出去。
在走廊里,湯姆與余安在等著我,他們兩旁各站有一名看守。
我們一起往前走,湯姆問其中的一個看守:
“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看守反問他。
“這是一次訊問還是一次審判?”
“這是審判。
”看守回答說。
“是嗎?他們會把我們怎么辦?”
看守冷冷地回答他:
“判決會在你們的牢房向你們宣布。”
用來當牢房關押我們的,實際上是醫院的一間地下室。
由于穿堂風,那里面冷得很厲害。
整個夜里,我們都冷得發抖,在白天,也好不了多少。
前五天,我是在總主教府的一間牢房里度過的,那是一個地牢,大概是在中世紀時期造的,由于囚犯很多,關押的地方太少,他們就把犯人隨處安置,顧不得是什么地方。
離開那個地牢,我并不覺得可惜,因為我在那雖未受冷挨凍,但單獨囚禁時間長了,簡直就叫人精神上難以忍受。
關在醫院的地下室里,我畢竟有同伴。
余安沉默寡言,因為他一直陷于恐懼之中,何況,他年紀太輕,沒有多少話可說。
湯姆倒是一個健談的人,而且,他精通西班牙語。
在地下室里,有一條長凳,四只草墊。
看守們一把我們帶回來,我們就坐下來,一言不發地干等著。
過了一會兒,湯姆開口了:
“我們完蛋了。”
“我也這么想,但我認為他們對小家伙是不會怎么的。
”我說。
“他們沒有任何東西可向小家伙問罪,他只不過有一個當了戰士的兄弟,僅此而已。
”湯姆說。
我瞧了余安一眼,他那樣子就像沒有聽見我們的談話。
湯姆繼續說下去:
“你知道他們在薩拉哥斯是怎么干的嗎?叫犯人躺在公路上,用卡車在犯人身上開過去。
這是一個摩洛哥籍的逃兵告訴我們的,他們說用這個辦法可以節省子彈。”
“這可不省汽油。
”我說。
我對湯姆有些惱火,他不該講這種事。
他可偏要繼續講下去:“一些軍官在公路上走來走去,監督執行,兩手插在口袋里,嘴上叼著煙。
你以為他們會幫那些被壓的人早點斷氣?甭想!他們把那些人扔在那里叫喊,有時要叫喊個把鐘頭才死。
那個摩洛哥人說,頭一次見到的時候,他惡心得差一點要嘔吐。”
“我不相信他們在這里也那么干,”我說,“除非他們真的缺子彈。”
光線從四個氣窗與一個圓洞里射進來,那個圓洞開在地下室的頂上,朝向左邊,可以直接望見天空。
上面的洞口平時有一個圓蓋封著,正是從這個洞口,人們把木炭往地下室里倒。
在洞口的下面,還殘留著一大堆炭屑;這燃料本來是給醫院取暖用的,但是,戰事一起,病人全都撤走,這堆沒有用過的炭就留在那里。
下雨時,如果上面沒有把圓蓋蓋上,雨水就直接落在炭堆上。
湯姆開始顫抖起來。
“真見鬼,我打起哆嗦來了,”他說,“你看,停了一下又打起來了。”
他站了起來,開始做做體操,每做一個動作,襯衣都張了開來,露出他雪白而多毛的胸膛。
他又躺在地上,舉起兩腿,在空中作剪刀式的動作,這使我看到了他肥大的屁股在發抖。
湯姆是一條結實的漢子,但他脂肪過多。
我想像著,槍彈或者刺刀不久就要穿進這一大堆軟乎乎的肉里,就像穿進一大塊黃油里一樣。
如果他身材干瘦,我就不會有此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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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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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確切地感到寒冷,但我的肩膀與胳臂都失去了知覺。
我不時覺得自己少了一點什么東西,于是,我開始在周圍找我那件上衣,這時我突然記起他們沒有把上衣還給我。
這更叫人心里感到窩囊、痛苦。
他們經常拿走我們犯人的衣服,分給他們的士兵,只讓我們穿著襯衣,而給我們穿的褲子,則是住院病人在炎熱盛夏穿的那種布褲。
過了一會兒,湯姆從地上爬起來,氣喘吁吁地坐在我的身邊:
“你暖過來了吧?”
“真見鬼,還沒有暖過來,但是我已經累得喘不過氣來了。”
將近晚上八點的時候,一個軍官帶著兩個長槍黨的家伙走了進來。
他手里拿著一張紙,他問看守:
“這三個人名叫什么?”
“斯丹波克,伊比埃達,米爾巴。
”看守回答。
軍官戴上他的夾鼻眼鏡,看著他的名單說:
“斯丹波克……斯丹波克,在這里,你被判處死刑,明天早晨槍斃。”
他又繼續看他的名單。
“其他兩人也判處死刑。
”他說。
“這不可能,”余安說,“決不會有我。”
軍官以驚訝的神情瞧著他:
“你叫什么名字?”
“余安·米爾巴。”
“沒錯,你的名字就在上面,你被判處死刑。
”軍官這樣說。
“我沒有犯任何的事。
”余安說。
軍官聳了聳肩膀,轉過身來對著湯姆與我。
“你們是巴斯克人嗎?”
“誰都不是巴斯克人。”
他露出不耐煩的神情:
“他們告訴我,這里有三個巴斯克人。
我才不浪費時間去找他們。
那么,你們當然是不愿意要神父的羅?”
我們根本沒有搭理。
他又說:
“有一個比利時醫生待會兒就來,他被批準來跟你們一起度過今夜。”
他行了個軍禮,走了。
“我剛才跟你是怎么說的,咱們全齊啦。
”湯姆說。
“是的,”我說,“這對小家伙,未免太狠了。”
我這么說是為了表示我的公正,其實,我并不喜歡那個小家伙。
他的臉面特別嫩,恐懼與痛苦卻使那張臉變了形,毀了他面孔原有的輪廓。
三天前,他還是一個嬌弱型的小男孩,頗能討人喜愛;而現在,他的樣子卻像一個年老的男妓,我想,即使他被釋放,他永遠也不可能再變得年輕。
對他表示一點憐憫,那倒并不是一件壞事。
但是,我討厭憐憫,而他又一直使我反感。
他聽了判決后,什么也沒有說,但他變成了死灰色,他的臉、他的手都變成了死灰色。
他又坐了下來,圓睜著兩眼,盯著地面。
湯姆是個好心腸的人,他想去挽小家伙的手臂,但他滿臉厭煩,猛然把湯姆甩開。
“隨他去吧,”我低聲地說,“你瞧,他馬上就要哭了。”
湯姆勉強地聽從了我的話;他本來很想去安慰小家伙;這樣可以使他為別人的事操心,而不至于想到他自己。
但這卻正造成我的煩惱:我之所以從未想到過死,是因為我沒有遇見過這樣的情況,而現在,這樣的情況已經擺在面前,此時此地,除了想到死以外,別無他事可做。
湯姆又說話了:
“你殺過人嗎?”他問我。
我沒有答話。
他就告訴我,從八月初以來,他殺過六個人;他并不了解我們面臨的處境,我看得很清楚,他是故意不去了解的。
我自己也完全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尋思著,慘遭此難,是不是會很痛苦,我想到了子彈,想像著他們一陣滾燙的彈雨如何射進我的身體。
所有這些想像,與真實情景是兩回事;我很鎮靜,因為我畢竟還有整整一夜去理解死亡。
過了一會兒,湯姆停止說話了,我從眼角眄了他一眼,我發現他也變成了死灰色,樣子很凄慘;我想:“事情開始了。
”天色差不多完全黑下來了,昏暗微弱的光從氣窗透進來,那堆煤炭在天空下形成黑污污的一大堆;從頂板上的那個圓窟窿朝外望,可以看見一顆星星,今夜將是晴朗而寒冷的。
地下室的門打開了,進來兩名看守。
他們身后跟進來一個金黃頭發的男人,他穿著一身嗶嘰軍服。
他向我們行了個禮:
“我是醫生,”他說,“我被批準在今晚這個痛苦的時刻來給你們提供幫助。”
他的語音清晰悅耳。
我對他說:
“你來這里要干什么?”
“我聽從你們的吩咐。
我將盡我的可能,減輕你們在今夜幾個鐘頭里的精神負擔。”
“你為什么到我們這里來?醫院里還有好些別的犯人,整個醫院都關滿了犯人。”
“我是被派到這里來的。
”他含含糊糊答了一句。
“哦!你們愛抽煙吧,嗯?”他趕忙改變話題,“我有香煙,還有雪茄。”
他給我們遞上英國香煙與上等雪茄,但我們拒絕了。
我直盯著他的眼睛,他顯得很不自在。
我對他說:
“你來我們這里不是為了同情憐憫。
而且,我認識你。
我被捕的那天,我看見你在軍營的院子里同法西斯分子在一起。”
我還想繼續說下去,但突然之間不知是什么抓住了我,我忽然對這個醫生的出現毫不感興趣了。
在平日,當我盯住一個人以后,我是絕不會放開他的。
可是現在,我卻連說話的愿望也喪失了;我聳聳肩,挪開我的眼睛。
過了一小會兒,我抬起頭來,那醫生正帶著好奇的神情在觀察我。
兩個看守坐在一個草墊上。
那個瘦高個子看守彼得羅在轉動自己的兩個拇指,另一個看守不時搖晃著自己的腦袋,以防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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