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夏天了。
然而,一到夏天,我這疲倦、寂寞、殘敗的心,不禁又要被那遺失的山野的旅夢而煩擾了。
想起那濛濛的無邊無際的山,山上的高聳遮天的繁密的森林;想起那狹小的原野,原野上的蔥蔥的綠草、郁郁的灌木叢;還有哪,那日夜喘息著的有如歌聲一般的淙淙的額爾古納河的流水,這些,這些,如今猶鮮明、活躍,那么逼真地又開始演映在我心靈的眼界里。
我凄然地憧憬于北荒的清曠了。
也是一個夏天的季節,那時我已經是一頭沙漠上的跋涉的駱駝了。
我唱著憂郁的歌。
我終于尋到一個旅伴。
這旅伴,是一個性格剛強的青年,這和我恰恰成了正比。
論經驗,他在這廣大的社會所遭受的一切苦痛、冷漠和迫害要比我多。
因此,他的面孔在青春的烈火中已經罩上一層黯然蒼老的灰影!
我們無所牽掛地在旅途上跋涉著。
我們握著唐·吉訶德的長矛,在向前沖著。
流落在扎賚諾爾。
我們棲居在一家靠近河邊的僻靜的旅店里。
寂寞簡直壓得我們透不過氣來。
每天只是瞅著那開往西伯利亞大野去的火車,做著遼遠孤獨的幻想。
有時,我們站在鐵道旁邊的草原上,揮搖著手,提高喉嚨,朝向噴著濃煙的火車頭鼓舞地喊:
——去吧,去吧,到那光明和平的遠方去吧!
但火車回應了我們幾聲響亮哄笑,xunglung xunglung 地一直向遠方的山林里疾馳隱沒了。
我們眼前像呈現出一片沙漠!
兩個人孤冷冷地徘徊在草原上。
——我們不要再停留在扎賚諾爾吧,這也是一個會餓死人的地方呵!
我終于悲哀地這么說。
——是的,就為了逃避那個店主催逼店錢,也該早早離開這里。
其實,像我們這樣人,手里沒有錢,還是多跑幾個地方,開開眼界,臉皮曬得黑黑的,膽子壯得大大的,心練得硬硬的……
——那么,我們想什么辦法能夠逃出旅店?
——我的意思,干脆不要那個小行李卷吧,出了門不回來好不好?
我遲疑了片刻,望著那布滿流云的天空。
但,流云是低低的,我覺得它離我頭頂沒有多遠。
我呼吸迫促。
我彎下腰去,伸手抓了一堆長得毛茸茸的草苗。
我頹然地仰起臉,瞅了瞅他。
我又凄苦地微微笑了笑,而且困澀地說:
——假若氣候驟然變冷了,你的身子能夠抵抗住這北荒的寒風侵襲嗎?
——呵,這不是夏天嗎?天氣會漸漸熱起來。
他有些朦朧了。
——我們一旦逃出扎賚諾爾,再往什么地方去?
——往不知去向的地方去!不管什么地方,只要生命會得到安寧,我們就往前走!假若旅途上沒有意外的事情發生,到了漠河,我們可以去當礦工,那里有金礦,你說行不行?
——那當然是再好也沒有了。
我高興地笑著。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頭,神氣十足,抱著試探的心理用手猛力抓了抓他的胳膊,又抓了抓他的大腿,呵,他的筋肉確實比我的筋肉結實、粗壯、有力。
于是我笑著說:
——你行,可以干得來!
這是一個最低限度的計劃。
第二天,在太陽露著笑臉而遍照著山野的晨靄里,我們終于摒棄了那不值錢的小行李卷,悄然地離開了扎賚諾爾。
在彌漫著六月的野草的香氣的山路上趕著路,我們沒有怠惰,也沒有失望。
山嶺、河流、小溪、樹林、草叢像是故意和我們開玩笑似的在身旁一倒一閃直往后退縮。
只消有幾個鐘頭,偶然回轉過頭去向遠處一眺望,它們卻依稀地像是沉于迷茫的霧影中了。
我們很快樂,山路一片清靜,沒有任何喧囂的聲音來煩擾我們的心。
除了那幽蟲的凄鳴,林鳥的歡唱,以及狐貍、兔子的跳動在撥弄著樹葉子發出細碎的聲音,再就是可以清晰地聽到我們移動的腳步的音律了。
而這山嶺、河流、小溪、樹林、草叢、幽蟲、林鳥、狐貍、兔子,卻成為我們忠實的旅伴了。
我們在它們的擁護下,每天,每天,向前奔走。
渡過海拉爾河,那山野更其廣漠了。
我們的心也隨之而豪放。
但,疲累、饑餓、病患,也漸漸把我們的健康像推進一個恐怖的黑海里。
微冷潮濕的霧,如同一面大灰網,覆蓋著廣大的山野,一連竟有半月的光景給我們以迷惘的感覺。
我們像迷了路一樣開始躊躇了。
這其間我們曾停留在山野的人家休息過幾天。
可是,當健康重新恢復過來,兩條腿也如原先一樣敏捷、舒展了。
而當腳趾一個一個發白的磨泡消逝后,我們便又踏上了山路。
我們在額爾古納近旁一帶窄狹的幽暗潮濕的山谷里邁著步。
每次經過一個小市鎮,我們便用不同的手段,到處騙取了一文錢不花的最便宜的住食。
這情形在我們似乎成為習慣了,一點也不覺得這是人間一件最不道德的勾當!只要有房可住,有飯可吃,我們是萬萬不能丟掉這個好機會!
我們最愛黃昏。
天空涂抹了一片暗紫色的彩霞。
輕薄的西斜的陽光,從群山懷抱中間穿過來,照著額爾古納河的水,閃出一片魚鱗似的金光。
那水緩緩地流著,發出音樂般的聲音。
河岸上叢茂的青草,在六月的不冷不熱的季節里滋生著,活躍地隨風搖動著。
四野里散放著一股清新的馥郁的氣息。
我們也愛夜晚。
山野死靜得猶如一匹懶倦的睡貓。
遠處的篝火在黑暗的山林里一閃一閃,像一盞一盞半明不滅的燈光,又像一口熊熊的烘爐,清脆的干柴的燃燒聲,聽來活像那被投進鍋里的黃豆,烘炒著到了純熟而爆裂的時候所迸發出的 bigs bigs 的聲音。
北荒的夜晚,有著一種耐人尋味的情調呵!
一天,黃昏隨著夜晚的翅翼漸漸沉落了。
山路完全變成了黑暗。
我們臉上流著汗,慌忙地朝著狗聲的所在奔走著。
忽然,在路旁的山坡上出現了一群白色的羊群,系在羊頸上的鈴子,在微風中輕輕搖響。
那羊咩咩地叫著,在蔓延的叢莽里鉆動著,但沒有看管羊的人。
當羊群走上我們所走的路,那沉靜的叢莽里突然像有人搖著樹枝發出嘩啦嘩啦響聲。
于是,一個黑的人影子便迅速地追來了。
這是一個牧羊女。
——請問,前邊的村落叫什么名字?
我們站下。
我的旅伴靠近她,溫和地小聲問。
她驚奇地叫了:
——呀!
她用黑的眼睛,瞅著我們的黑的面孔。
沉默了片刻,怯然地說:
——你們是問我們的村子嗎?叫魯雅齊。
你們從那……
——我們是趕路的,從扎賚諾爾來,要往漠河去。
天黑了,我們再不能往前走了,想到你們村住一夜。
我笑著說。
——呵,可以,不過……
她剛想說下去,把臉一歪,望了望她的羊群已經沒有影了,便著急地又說:
——呵呀,我的羊走遠了!好的,好的,那么,你們跟我走吧,去見我爸爸!
從她說話的聲音,從她的動作,我看出她年齡最大也不過十七八歲。
追上她的羊群,我辯白似地說:
——我們都是正經人,不會偷,也不會搶,這你可放心。
——嗯嗯,這說哪里話,像你們常年在外邊跑腿的人,也做不出這種事情來!
走進魯雅齊,那升起的圓圓的月亮的光輝,已瀉遍村落的四周……
在這煤煙繚繞和市聲喧囂的大都會里,每天被那不能養活一家三口人的幾塊錢收入的小工作所折磨,我的心壓滿了深的憂郁,沒有一天的快樂笑臉。
我失掉了自由,看不到山野,看不到草原,更看不到生命常綠的樹林。
夏天的煩悶的氣味窒息著我的鼻孔,我傷愁地傾聽著梅雨的瀟灑!
于是,我又熱烈地思戀起北荒的流浪的夏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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