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在飄落,這是飄搖了幾個世紀的雪,在他們的生命中,在我的內心里.
年少時第一次讀到關于雪的句子是岑參的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北方的冬天,在我的眼里總是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季節。
而在這首送別詩里,北方絢麗而多姿的雪花被幻化為江南的熏風花樹,溫情而又浪漫,離情別緒中也蘊涵了無限的春光和融融的暖意,全無了冬日的凜冽,想必梨花就是在這樣的春風里綻放、搖曳。
雪忽然讓人感到溫暖。
不然張岱怎么會在雪夜去湖心亭看雪呢?那該是江南的雪。
“天與云、與水、與山,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這是晚明的雪,灑落在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飄蕩在一個士子的內心。
白雪掩蓋了平時里諳熟的湖光山色,給世界以平和、熨帖,這是自然的淡作之美,觸摸著幽靜空曠的雪夜,他聽到了時光流過和生命消亡的聲音,頓感人之于自然是何等的渺小,生命之于自然是何等的脆弱,只有思想的力量是曠日持久的,清高的士子總能在自然與心靈的交融中找到精神的慰藉。
湖心亭的雪,使張岱從一個時代的終結里悟出了人生至情至性的真意。
無獨有偶,東晉的王子猷大雪之夜駕舟前往山陰拜訪好友戴逵,天明方至戴家門前,卻又折身而返,人問何故?曰:“乘興而來,興盡而返。
見不見戴逵又何妨?這看起來有點大乖常理,但仔細想來卻言微意重,對于后世的人們有著不可言傳的震懾。
我們終日在世俗中行走,許多讓我們的良知感到厭惡的約定俗成的規則是我們身不由己。
王子猷的這種特立獨行分明是對世俗的嘲弄和抗爭,即使它是那么孤立、詭秘、偏執和微不足道,卻讓我們如同在風流云散后看見萬里無云的藍天一樣,清晰地看見了一個遺世獨立的人思想深處的潛流,它必將噴涌而出,一瀉千里。
而唐朝的雪又賦予了柳宗元另一種意義上的垂釣。
于千年萬年的無數個冬季之中,他獨自擁有了這個冬日。
寒江寂寞,落雪無言。
休問他為何冷淡了華屋暖裘,拒絕了親朋故交,遠離了俗務喧囂。
此刻,他心中時時憶起姜太公,仿佛與姜太公同釣。
滿目的蒼茫中自然有一片空曠與浩渺在心間,人與自然的親和力滲透在原始的寂靜之中,是否也懷著一種傷感的心情?空落的孤舟停泊在清幽的水面上,或許是無餌的釣鉤在水下的魚群中輕輕的游蕩,無奈和孤獨伴著飄飄灑灑的雪花落入江中隨江流而去,那一種玲瓏剔透的單純、清冷和孤傲紛揚在凝重的雪霧中。
在古典的閱讀中,回眸每一個雪霽初停的黃昏,我仿佛驀然聆聽到那來自遙遠的古典的雪中的歌吟,他們在不同的時代卻在同一個自然場景下以各自不同的姿態體現出人文的自我情懷。
在古典的雪中凝望這些生命的真實和坦蕩,你會從內心里感受到人文的魅力與思想在黑暗中飛揚。
他們也許算不得英雄才子,但他們身上卻有著揮之不去的精神貴族的氣息。
他們不一定要長劍倚天,壯士不歸,卻可以一路風塵,芒鞋踏歌;他們不一定要葡萄美酒,流光溢盞卻可以酒斟皓月,詩吟長天;他們不一定要江湖雨夜,笑傲紅塵,卻可以一覽青山,獨步古今;他們不一定要輕車華蓋,流蘇百轉卻可以風來盈袖,水橫畫卷。
他們深懷著對自然的感恩和崇拜,相信生命的傳承不在于生命之本身,而在于體現生命價值之精神。
行以當行乃千古真正之風流,為所欲為乃人間大氣之文章。
古典的雪,生命體驗中的又一個本源,飄落于人內心的文化精靈,飛舞著生命的思想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