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回音壁
現今中年以下的夫妻,幾乎都是一個孩子,關愛之心,大概達了中國有史以來的最高值。
家的感情像個蘋果,姐妹兄弟多了,就會分成好幾瓣。
若是千畝一苗,孩子在父母的乾坤里,便獨步天下了。
在前所未有的愛意中浸泡的孩子,是否物有所值,感到莫大的幸福?我好奇地問過。
孩子們撇嘴說,不,沒覺著誰愛我們。
我大驚,循循善誘道,你看,媽媽工作那么忙,還要給你洗衣做飯,爸爸在外面掙錢養家,多不容易!他們多么愛你們啊……
孩子很漠然地說,那算什么呀!誰讓他們當爸爸媽媽呢?也不能白當啊,他們應該的。
我以后做了爸爸媽媽也會這樣。
這難道就是愛嗎?愛也太平常了!
我震住了。
一個不懂得愛的孩子,就像不會呼吸的魚,出了家庭的水箱,在干燥的社會上,他不愛人,也不自愛,必將焦渴而死。
可是,你怎樣讓由你一手哺育長大的孩子,懂得什么是愛呢?從他的眼睛接受第一縷光線時,已被無微不至的呵護包繞,早已對關照體貼熟視無睹。
生物學上有一條規律,當某種物質過于濃烈時,感覺迅速遲鈍麻痹。
如果把愛定位于關懷,隨著孩子年齡的增長,對他的看顧漸次減少,孩子就會抱怨愛的衰減。
“愛就是照料”這個簡陋的命題,把許多成人和孩子一同領入誤區。
寒霜陡降也能使人感悟幸福,比如父母離異或是早逝。
但它災變的副產品,帶著天力人力難違的僵冷。
孩子雖然在追憶中,明白了什么是被愛,那卻是一間正常人家不愿走進的課堂。
孩子降生人間,原應一手承接愛的乳汁,一手播灑愛的甘霖,愛是一本收支平衡的賬簿。
可惜從一開始,成人就間不容發地傾注了所有愛的儲備,劈頭蓋腦砸下,把孩子的一只手塞得太滿。
全是收入,沒有支出,愛沉淀著,淤積著,從神奇化為腐朽,反讓孩子成了無法感到別人是愛你的呢?
我又問一群孩子,那你們什么時候感到別人是愛你的呢?
沒指望得到像樣的回答。
一個成人都爭執不休的問題,孩子能懂多少?比如你問一位熱戀中的女人,何時感受被男友所愛?回答一定光怪陸離。
沒想到孩子的答案晴朗堅定。
我幫媽媽買醋來著。
她看我沒打了瓶子,也沒灑了醋,就說,閨女能幫媽干活了……我特高興,從那會兒,我知道她是愛我的。
翹翹辮女孩說。
我爸下班回來,我給他倒了一杯水,因為我剛在幼兒園里學了一首歌,詞里說的是給媽媽倒水,可我媽還沒回來呢,我就先給我爸倒了。
我爸只說了一句,好兒子……就流淚了。
從那次起,我知道他是愛我的。
光頭小男孩說。
我給我奶奶耳朵上夾了一朵花,要是別人,她才不讓呢,馬上就得揪下來。
可我插的,她一直帶著,見著人就說,看,這是我孫子打扮我呢……我知道她是愛我了……另一個女孩說。
我大大地驚異了。
訝然這些事的碎小和孩子鐵的邏輯。
更感動他們談論里的鄭重神氣和結論的斬釘截鐵。
愛與被愛高度簡化了,統一了。
孩子在被他人需要時,感到了一個幼小生命的意義。
成人注視并強調了這種價值,他們就感悟到深深的愛意,在嘗試給予的現時,他們懂得了什么是接受。
愛是一面遼闊光滑的回音壁,微小的愛意反復回響著,折射著,變成巨大的轟鳴。
當付出的愛被隆重接受并珍藏時,孩子終于強烈地感覺到了被愛的尊貴與神圣。
被太多的愛壓得麻木,騰不出左手的孩子,只得用右手,完成給予和領悟愛的雙重任務。
天下的父母,如果你愛孩子,一定讓他從力所能及的時候,開始愛你和周圍的人。
這絕非成人的自私,而是為孩子一世著想的遠見。
不要抱怨孩子天生無愛,愛與被愛是鐵杵成針百年樹人的本領,就像走路一樣,需反復練習,才會舉步如飛。
如果把孩子在無邊無際的愛里泡得口眼翻白,早早剝奪了他感知愛的能力,育出一個愛的低能兒,即使不算彌天大錯,也是成人權力的濫施,或許在遭天譴的。
在愛中領略被愛,會有加倍的豐收。
孩子漸漸長大,一個愛自己愛世界愛人類也愛自然的青年,便噴薄欲出了。
孩子,我為什么打你
有一天與朋友聊天,我說,就是在**中當**,我也沒打過人。
我還說,我這一輩子,從沒打過人……你突然插嘴說:媽媽,你經常打一個人,那就是我……
那一瞬屋里很靜很靜。
那一天我繼續同客人談了很多的話,但所有的話都心不在焉。
孩子,你那固執的一問,仿佛爬山虎無數細小的卷須,攀滿我的整個心靈。
面對你純正無瑕的眼睛,我要承認: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打過一個人。
不是偶然,而是經常,不是輕描淡寫,而是刻骨銘心。
這個人就是你。
在你最小最小的時候,我不曾打你。
你那么幼嫩,好像一粒包在莢中的青豌豆。
我生怕任何一點兒輕微地碰撞,將你稚弱的生命擦傷。
我為你無日無夜地操勞,無怨無悔。
面對你熟睡中像合歡一樣靜謐的額頭,我向上蒼發誓:我要盡一個母親所有的力量保護你,直到我從這顆星球上離開的那一天。
你像竹筍一樣開始長大。
你開始淘氣,開始惡作劇……對你摔破的盆碗、拆毀的玩具、遺失的錢幣、污臟的衣著……我都不曾打過你。
我想這對于一個正常而活潑的兒童,都像走路會跌跤一樣應該原諒。
第一次打你的起因,已經記不清了。
人們對于痛苦的記憶,總是趨向于忘記。
總而言之那時你已漸漸懂事,初步具備童年人的智慧;它混沌天真又我行我素,它狡黠異常又漏洞百出。
你像一匹頑皮的小獸,放任無羈地奔向你向往中的草原,而我則要你接受人類社會公認的法則……為了讓你記住并終生遵守它們,在所有的苦口婆心都宣告失效,在所有的夸獎、批評、恐嚇以及獎賞都無以建樹之后,我被迫拿出最后一件武器——這就是毆打。
假如你去摸火,火焰灼痛你的手指,這種體驗將使你一生不會再去撫摸這種橙紅色抖動如綢的精靈。
孩子,我希望虛偽、懦弱、殘忍、狡詐這些最骯臟的品質,當你初次與它們接觸時,就感到切膚的疼痛,從此與它們永遠隔絕。
我知道打人犯法,但這個世界給了為人父母者一項特殊的赦免——打是愛。
世人將這一份特權賦于母親,當我行使它的時候臂系千鈞。
我謹慎地使用毆打,猶如一個窮人使用他最后的金錢。
每當打你的時候,我的心都在輕輕顫抖。
我一次又一次問自己:是不是到了非打不可的時候?不打他我還有沒有其它的辦法?只有當所有的努力都歸于失敗,孩子,我才會舉起我的手……每一次打過你之后,我都要深深地自責。
假如懲罰我自身可以使你汲取教訓,孩子,我寧愿自罰,那怕它將苛烈10倍。
但我知道,責罰不可以替代也無法轉讓,它如同饑饉中的食品,只有你自己嚼碎了咽下去,才會成為你生命體驗中的一部分。
這道理可能有些深奧,也許要到你也為人父母時,才會理解。
打人是個重體力活兒,它使人肩酸腕痛,好像徒手將一千塊蜂窩煤搬上五樓。
于是人們便發明了打人的工具:戒尺、鞋底、雞毛撣子……
我從不用那些工具。
打人的人用了多大的力,便是遭受到同樣的反作用力,這是一條力學定律。
我愿在打你的同時,我的手指親自承受力的反彈,遭受與你相等的苦痛。
這樣我才可以精確地掌握數量,不致于失手將你打得太重。
我幾乎毫不猶豫地認為:每打你一次,我感到的痛楚都要比你更為久遠而悠長。
因為,重要的不是身累,而是心累……
孩子,聽了你的話,我終于決定不再打你了。
因為你已經長大,因為你已經懂了很多的道理。
毫不懂道理的嬰孩和已經很懂道理的成人,我以為都不必打,因為打是沒有用的。
唯有對半懂不懂、自以為懂其實不甚懂道理的孩童,才可以打,以助他們快快長大。
孩子,打與不打都是愛,你可懂得?
孝心無價
我不喜歡一個苦孩求學的故事。
家庭十分困難,父親逝去,弟妹嗷嗷待哺,可他大學畢業后,還要堅持讀研究生,母親只有去賣血……我以為那是一個自私的學子。
求學的路很漫長,一生一世的事業,何必太在意幾年蹉跎?況且這時間的分分秒秒都苦澀無比,需用母親的鮮血灌溉!一個連母親都無法摯愛的人,還能指望他會愛誰?把自己的利益放在至高無上位置的人,怎能成為為人類獻身的大師?我也不喜歡父母重病在床,斷然離去的游子,無論你有多少理由。
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動,不必將個人的力量夸大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在一位老人行將就木的時候,將他對人世間最后的期冀斬斷,以絕望之心在寂寞中遠行,那是對生命的大不敬。
我相信每一個赤誠忠厚的孩子,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許下“孝”的宏愿,相信來日方長,相信水到渠成,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錦還鄉的那一天,可以從容盡孝。
可惜人們忘了,忘了時間的殘酷,忘了人生的短暫,忘了世上有永遠無法報答的恩情,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擊的脆弱。
父母走了,帶著對我們深深的掛念。
父母走了,遺留給我們永無償還的心情。
你就永遠無以言孝。
有一些事情,當我們年輕的時候,無法懂得。
當我們懂得的時候,已不再年輕。
世上有些東西可以彌補,有些東西永無彌補。
“孝”是稍縱即逝的眷戀,“孝”是無法重現的幸福。
“孝”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事,“孝”是生命與生命交接處的鏈條,一旦斷裂,永無連接。
趕快為你的父母盡一份孝心。
也許是一處豪宅,也許是一片磚瓦。
也許是大洋彼岸的一只鴻雁,也許是近在咫尺的一個口信。
也許是一頂純黑的博士帽,也許是作業簿上的一個紅五分。
也許是一桌山珍海味,也許是一只野果一朵小花。
也許是花團錦簇的盛世華衣,也許是一雙潔凈的舊鞋。
也許是數以萬計的金錢,也許只是含著體溫的一枚硬幣……但“孝”的天平上,它們等值。
只是,天下的兒女們,一定要抓緊啊!趁你父母健在的光陰。
我很重要
當我說出“我很重要”這句話的時候,頸項后面掠過一陣戰栗。
我知道這是把自己的額頭裸露在弓箭之下了,心靈極容易被別人的批判洞傷。
許多年來,沒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示自己“很重要”。
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都是——“我不重要”。
作為一名普通士兵,與輝煌的勝利相比,我不重要。
作為一個單薄的個體,與渾厚的集體相比,我不重要。
作為一位奉獻型的女性,與整個家庭相比,我不重要。
作為隨處可見的人的一分子,與寶貴的物質相比,我們不重要。
我們——簡明扼要地說,就是每一個單獨的“我”——到底重要還是不重要?
我是由無數星辰日月草木山川的精華匯聚而成的。
只要計算一下我們一生吃進去多少谷物,飲下了多少清水,才凝聚成一具美輪美奐的軀體,我們一定會為那數字的龐大而驚訝。
平日里,我們尚要珍惜一粒米、一葉菜,難道可以對億萬粒菽粟億萬滴甘露濡養出的萬物之靈,掉以絲毫的輕心嗎?
當我在博物館里看到北京猿人窄小的額和前凸的吻時,我為人類原始時期的粗糙而黯然。
他們精心打制出的石器,用今天的目光看來不過是極簡單的玩具。
如今很幼小的孩童,就能熟練地操縱語言,我們才意識到已經在進化之路上前進了多遠。
我們的頭顱就是一部歷史,無數祖先進步的痕跡儲存于腦海深處。
我們是一株億萬年蒼老樹干上最新萌發的綠葉,不單屬于自身,更屬于土地。
人類的精神之火,是連綿不斷的鏈條,作為精致的一環,我們否認了自身的重要,就是推卸了一種神圣的承諾。
回溯我們誕生的過程,兩組生命基因的嵌合,更是充滿了人所不能把握的偶然性。
我們每一個個體,都是機遇的產物。
常常遙想,如果是另一個男人和另一個女人,就絕不會有今天的我……
即使是這一個男人和這一個女人,如果換了一個時辰相愛,也不會有此刻的我……
即使是這一個男人和這一個女人在這一個時辰,由于一片小小落葉或是清脆鳥啼的打攪,依然可能不會有如此的我……
一種令人悵然以至走入恐懼的想象,像霧靄一般不可避免地緩緩升起,模糊了我們的來路和去處,令人不得不斷然打住思緒。
我們的生命,端坐于概率壘就的金字塔的頂端。
面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們還有權利和資格說我不重要嗎?
對于我們的父母,我們永遠是不可重復的孤本。
無論他們有多少兒女,我們都是獨特的一個。
假如我不存在了,他們就空留一份慈愛,在風中蛛絲般飄蕩。
假如我生了病,他們的心就會皺縮成石塊,無數次向上蒼祈禱我的康復,甚至愿災痛以十倍的烈度降臨于他們自身,以換取我的平安。
我的每一滴成功,都如同經過放大鏡,進入他們的瞳孔,攝入他們心底。
假如我們先他們而去,他們的白發會從日出垂到日暮,他們的淚水會使太平洋為之漲潮。
面對這無法承載的親情,我們還敢說我不重要嗎?
我們的記憶,同自己的伴侶緊密地纏繞在一處,像兩種混淆于一碟的顏色,已無法分開。
你原先是黃,我原先是藍,我們共同的顏色是綠,綠得生機勃勃,綠得蒼翠欲滴。
失去了妻子的男人,胸口就缺少了生死攸關的肋骨,心房裸露著,隨著每一陣輕風滴血。
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就是齊斬斬折斷的琴弦,每一根都在雨夜長久地自鳴……面對相濡以沫的同道,我們忍心說我不重要嗎?
俯對我們的孩童,我們是至高至尊的惟一。
我們是他們最初的宇宙,我們是深不可測的海洋。
假如我們隱去,孩子就永失淳厚無雙的血緣之愛,天傾東南,地陷西北,萬劫不復。
盤子破裂可以粘起,童年碎了,永不復原。
傷口流血了,沒有母親的手為他包扎。
面臨抉擇,沒有父親的智慧為他謀略……面對后代,我們有膽量說我不重要嗎?
與朋友相處,多年的相知,使我們僅憑一個微蹙的眉尖、一次睫毛的抖動,就可以明了對方的心情。
假如我不在了,就像計算機丟失了一份不曾復制的文件,他的記憶庫里留下不可填補的黑洞。
夜深人靜時,手指在撳了幾個電話鍵碼后,驟然停住,那一串數字再也用不著默誦了。
逢年過節時,她寫下一沓沓的賀卡。
輪到我的地址時,她閉上眼睛……許久之后,她將一張沒有地址只有姓名的賀卡填好,在無人的風口將它焚化。
相交多年的密友,就如同沙漠中的古陶,摔碎一件就少一件,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樣的成品。
面對這般友情,我們還好意思說我不重要嗎?
我很重要。
我對于我的工作我的事業,是不可或缺的主宰。
我的獨出心裁的創意,像鴿群一般在天空翱翔,只有我才捉得住它們的羽毛。
我的設想像珍珠一般散落在海灘上,等待著我把它用金線串起。
我的意志向前延伸,直到地平線消失的遠方……沒有人能替代我,就像我不能替代別人。
我很重要。
我對自己小聲說。
我還不習慣嘹亮地宣布這一主張,我們在不重要中生活得太久了。
我很重要。
我重復了一遍。
聲音放大了一點。
我聽到自己的心臟在這種呼喚中猛烈地跳動。
我很重要。
我終于大聲地對世界這樣宣布。
片刻之后,我聽到山岳和江海傳來回聲。
是的,我很重要。
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有勇氣這樣說。
我們的地位可能很卑微,我們的身分可能很渺小,但這絲毫不意味著我們不重要。
重要并不是偉大的同義詞,它是心靈對生命的允諾。
人們常常從成就事業的角度,斷定我們是否重要。
但我要說,只要我們在時刻努力著,為光明在奮斗著,我們就是無比重要地生活著。
讓我們昂起頭,對著我們這顆美麗的星球上無數的生靈,響亮地宣布——
我很重要。
婚姻鞋
婚姻是一雙鞋。
先有了腳,然后才有了鞋,幼小的時候光著腳在地上走,感受沙的溫熱,草的潤涼,那種無拘無束的灑脫與快樂,一生中會將我們從夢中反復喚醒。
走的路遠了,便有了跋涉的痛苦。
在炎熱的沙漠被炙得像駝鳥一般奔跑,在深陷的沼澤被水蛭蜇出腫痛……
人生是一條無涯的路,于是人們創造了鞋。
穿鞋是為了趕路,但路上的千難萬險,有時尚不如鞋中的一粒砂石令人感到難言的苦痛。
鞋,就成了文明人類祖祖輩輩流傳的話題。
鞋可由各式各樣的原料制成。
最簡陋的是一片新鮮的芭蕉葉,最昂貴的是仙女留給灰姑娘的那只水晶鞋。
不論什么鞋,最重要的是合腳;不論什么樣的姻緣,最美妙的是和諧。
切莫只貪圖鞋的華貴,而委屈了自己的腳。
別人看到的是鞋,自己感受到的是腳。
腳比鞋重要,這是一條真理,許許多多的人卻常常忘記。
我做過許多年醫生,常給年輕的女孩子包腳,鋒利的鞋幫將她們的腳踝砍得鮮血淋淋。
粘上雪白的紗布,套好光潔的絲襪,她們裊裊地走了。
但我知道,當翩翩起舞之時,也許會有人冷不防地抽搐嘴角:那是因為她的鞋。
看到過祖母的鞋,沒有看到過祖母的腳。
她從不讓我們看她的腳,好像那是一件穢物。
腳馱著我們站立行走。
腳是無辜的,腳是功臣。
丑惡的是那鞋,那是一副刑具,一套鑄造畸形殘害天性的模型。
每當我看到包辦而蒙昧的婚姻,就想到祖母的三寸金蓮。
幼時我有一雙美麗的紅皮鞋,但鞋窩里潛伏著一只夾腳趾的蟲。
每當我不愿穿紅皮鞋時,大人們總把手伸進去胡亂一探,然后說:“多么好的鞋,快穿上吧!”為了不穿這雙鞋,我進行了一個孩子所能爆發的最激烈的反抗。
我始終不明白:一雙鞋好不好,為什么不是穿鞋的人具有最后決定權?!?
旁的人不要說三道四,假如你沒有經歷過那種婚姻。
滑冰要穿冰鞋,雪地要著雪靴,下雨要有雨鞋,旅游要有旅游鞋。
大千世界,有無數種可供我們挑選的鞋,腳卻只有一雙。
朋友,你可要慎重!
少時參加運動會,臨賽的前一天,老師突然給我提來一雙桔紅色的帶釘跑鞋,祝愿我在田徑比賽中如虎添翼。
我褪下平日訓練的白網球鞋,穿上像桔皮一樣柔軟的跑鞋,心中的自信突然溜掉了。
鞋釘將跑道鍥出一溜齒痕,我覺得自己的腳被人換成了蹄子。
我說我不穿跑鞋,所有的人都說我太傻。
發令槍響了,我穿著跑鞋跑完全程。
當我習慣性地挺起前胸去撞沖刺線的時候,那根線早已像授帶似的懸掛在別人的胸前。
桔紅色的跑鞋無罪,該負責任的是那些勸說我的人。
世上有很多很好的鞋,但要看適不適合你的腳。
在這里,所有的經驗之談都無濟于事,你只需在半夜時分,傾聽你腳的感覺。
看到好位赤著腳參加世界田徑大賽的南非女子的風采,我報以會心一笑:沒有鞋也一樣能破世界紀錄!腳會長,鞋卻不變,于是鞋與腳,就成為一對永恒的矛盾。
鞋與腳的力量,究竟誰的更大些?我想是腳。
只見有磨穿了的鞋,沒有磨薄了的腳。
鞋要束縛腳的時候,腳趾就把鞋面挑開一個洞,到外面去涼快。
腳終有不長的時候,那就是我們開始成熟的年齡。
認真地選擇一種適合自己的鞋吧!一只腳是男人,一只腳是女人,鞋把他們聯結為相似而又絕不相同的一雙。
從此,世人在人生的旅途上,看到的就不再是腳印,而是鞋印了。
削足適履是一種愚人的殘酷,鄭人買履是一種智者的迂腐;步履維艱時,鞋與腳要精誠團結;平步青云時切不要將鞋兒拋棄……
當然,腳比鞋貴重。
當鞋確實傷害了腳,我們不妨赤腳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