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新年抒懷:我的人生感悟 (2007年01月29日) 我想到的不只有老年朋友,年輕的朋友,包括我的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的學生,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我也都一一想到了。
我最近頗接觸了一些青年學生,我認為他們是我的小友。
不知道為什么我對這一群小友的感情越來越深,幾乎可以同我的年齡成正比。
他們朝氣蓬勃,前程似錦。
我發現他們是動腦筋的一代,他們思考著許許多多的問題。
淳樸、直爽,處處感動著我。
俗話說:“長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我們祖國的希望和前途就寄托在他們身上,全人類的希望和前途也寄托在他們身上。
對待這一批青年,唯一正確的做法是理解和愛護,誘導與教育,同時還要向他們學習。
這是就公而言。
在私的方面,我同這些生龍活虎般的青年們在一起,他們身上那一股朝氣,充盈洋溢,仿佛能沖刷掉我身上這一股暮氣,我頓時覺得自己年輕了若干年。
同青年們接觸真能延長我的壽命。
古詩說:“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我一不服食,二不求神。
青年學生就是我的藥石,就是我的神仙。
我企圖延長壽命,并不是為了想多吃人間幾千頓飯。
我現在吃的飯并不特別好吃,多吃若干頓飯是毫無意義的。
我現在計劃要做的學術工作還很多,好像一個人在日落西山的時分,前面還有頗長的路要走。
我現在只希望多活上幾年,再多走幾程路,在學術上再多做點工作,如此而已。
在家庭中,我這種快煞戲的感覺更加濃烈。
原因也很簡單,必然是因為我認為這一出戲很有看頭,才不希望它立刻就煞住,因而才有這種濃烈的感覺。
如果我認為這一出戲不值一看,它煞不煞與己無干,淡然處之,這種感覺從何而來?過去幾年,我們家屢遭大故。
老祖離開我們,走了。
女兒也先我而去。
這在我的感情上留下了永遠無法彌補的傷痕。
盡管如此,我仍然有一個溫馨的家。
我的老伴、兒子和外孫媳婦仍然在我的周圍。
我們和睦相處,相親相敬。
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最可愛的人。
除了人以外,家庭成員還有兩只波斯貓,一只頑皮,一只溫順,也都是最可愛的貓。
家庭的空氣怡然,盎然。
可是,前不久,老伴突患腦溢血,住進醫院。
在她沒病的時候,她已經不良于行,整天坐在床上。
我們平常沒有多少話好說。
可是我每天從大圖書館走回家來,好像總嫌路長,希望早一點到家。
到了家里,在破藤椅上一坐,兩只波斯貓立即跳到我的懷里,讓我摟它們睡覺。
我也瞇上眼睛,小憩一會兒。
睜眼就看到從窗外流進來的陽光,在地毯上流成一條光帶,慢慢地移動,在百靜中,萬念俱息,怡然自得。
此樂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然而老伴卻突然病倒了。
在那些嚴重的日子里,我在從大圖書館走回家來,我在下意識中,總嫌路太短,我希望它長,更長,讓我永遠走不到家。
家里缺少一個雖然坐在床上不說話卻散發著光與熱的人。
我感到冷清,我感到寂寞,我不想進這個家門。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心里就更加頻繁地出現那一句話:“這一出戲快煞戲了!”但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老伴雖然仍然住在醫院里,病情已經有了好轉。
我在盼望著,她能很快回到家來,家里再有一個雖然不說話但卻能發光發熱的人,使我再能靜悄悄地享受沉靜之美,讓這一出早晚要煞戲的戲再繼續下去演上幾幕。
按世俗算法,從今天起,我已經達到83歲的高齡了,幾乎快到一個世紀了。
我雖然不愛出游,但也到過30個國家,應該說是見多識廣。
在國內將近半個世紀,經歷過峰回路轉,經歷過柳暗花明,快樂與苦難并列,順利與打擊雜陳。
我腦袋里的回憶太多了,過于多了。
眼前的工作又是頭緒萬端,誰也說不清我究竟有多少名譽職稱,說是打破紀錄,也不見得是夸大,但是,在精神上和身體上的負擔太重了。
我真有點承受不住了。
盡管正如我上面所說的,我一不悲觀,二不厭世,可是我真想休息了。
古人說:“大塊勞我以生,息我以死。”德國偉大詩人歌德晚年有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最后一句是“你也休息”,仿佛也表達了我的心情,我真想休息一下了。
心情是心情,活還是要活下去的。
自己身后的道路越來越長,眼前的道路越來越短,因此前面剩下的這短短的道路,更彌加珍貴。
我現在過日子是以天計,以小時計。
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是可貴的。
我希望真正能夠仔仔細細地過,認認真真地過,細細品味每一分鐘每一秒鐘,我認為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尋常”。
我希望千萬不要等到以后再感到“當時只道是尋常”,空吃后悔藥,徒喚奈何。
對待自己是這樣,對待別人,也是這樣。
我希望盡上自己最大的努力,使我的老朋友,我的小朋友,我的年輕的學生,當然也有我的家人,都能得到愉快。
我也絕不會忘掉自己的祖國,只要我能為她做到的事情,不管多么微末,我一定竭盡全力去做。
只有這樣,我心里才能獲得寧靜,才能獲得安慰。
“這一出戲就要煞戲了”,它愿意什么時候煞,就什么時候煞吧。
現在正是嚴冬。
室內春意融融,窗外萬里冰封。
正對著窗子的那一棵玉蘭花,現在枝干光禿禿的一點生氣都沒有。
但是枯枝上長出的骨朵兒卻象征著生命,蘊涵著希望。
花朵正蜷縮在骨朵兒內心里,春天一到,東風一吹,會立即能綻開白玉似的花。
池塘里,眼前只有殘留的枯葉在寒風中在層冰上搖曳。
但是,我也知道,只等春天一到,堅冰立即化為粼粼的春水。
現在蜷縮在黑泥中的葉子和花朵,在春天和夏天里都會躥出水面。
在春天里,“蓮葉何田田”。
到了夏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那將是何等光華爛漫的景色啊。
“既然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我現在一方面腦筋里仍然會不時閃過一個念頭:“這一出戲快煞戲了。”這絲毫也不含糊;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覺得這一出戲的高潮還沒有到,恐怕在煞戲前的那一剎那才是真正的高潮,這一點也絕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