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向大地的身影
作者/許俊文
俯向大地的那個熟悉的身影,剪紙一樣單薄,蹣跚的腳步每挪動一下,都顯得非常吃力,似乎一陣不大的風就會把她吹倒,使她永遠不再起來。
那就是我已經82歲的母親。
這些年來,我為老家豆村寫了許多文字,其中有的已經走進了高考試卷,可總是很少提到自己的母親。
不是母親不值得寫,也不是我對母親心存芥蒂,只是覺得,自己至今還沒有找到可與母親般配的文字,就好比我們已探明腳下是一座豐富的礦藏,由于擔心技術水平達不到,而一直猶豫不決,遲遲沒有開采。
那是去年深秋的一個黃昏,我從定遠縣東部的小鎮岱山下車去豆村,沿途的田野,該收割的已經收割了,眼前的每一塊赤裸的土地,就像產后的孕婦似的,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見不到一個來打擾它的人,只有田邊地角盛開的野菊花靜悄悄地陪伴著它。
當我拐過一個凸出的山嘴,一個人影兒便出現在我的視野里。
遠遠看去便知是位老婦人,青衣青褲,頭上扎著時下很少見到的那種黑色的包巾,背朝著我,右手握著一把小鋤,舉起,落下,舉起,落下……在鋤頭偶爾停頓的間隙,那人便從翻起的泥土里撿起一點什么,隨手丟進身旁的籃子里,再繼續翻著泥土。
我是一個對土地和莊稼十分敏感的人,從丟棄在田埂上的那些花生秧子就能夠判斷出,這是一個拾秋的人。
至于那個拾秋的老人原來竟是自己年邁體弱的母親,是我壓根兒也沒有想到的。
當時我走到母親身邊,小聲的叫了一聲媽,她愣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急忙丟下手里的鋤頭,想立即站起來,可是掙扎了幾次,最后還是在我的協助下才完成了那個簡單的動作。
此時我發現,母親的兩個膝蓋處粘滿了泥土,我不由自主地就跪了下去,替母親輕輕的撲打,撲著撲著,眼淚就出來了。
母親是一個惜糧如命的人。
她三歲就跟著外婆討飯,至今她的左腿還有當初被惡狗咬傷留下的疤痕;七歲下地給東家割麥子,餓極了就搓生麥粒吃;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她的兩個女兒相繼被饑餓奪去了生命。
因此,糧食在母親的眼里比什么都金貴。
她常說,糧食來到世上,是上天的恩賜哩,誰要是糟蹋了,哪怕一粒,上天也會知道的。
記得小時候,我家的糧食總是不夠吃,為了能夠從工分以外多獲得一點糧食,母親請鐵匠家斗給我打了一把小鋤頭,每到秋天,當隊里的花生、紅薯、胡蘿卜起獲之后,她就叫我到地里翻找遺落的果實。
那年頭村里缺糧的人家很多,家家戶戶的老人孩子都爭著拾秋,因而每次我總是滿懷希望而去,常常帶著失望而歸。
后來農村實行了土地承包責任制,地還是那些雞血土的地,可莊稼已不是原來的莊稼了,誰還會再為飯碗發愁呢?漸漸地,拾秋這種延續了不知多少年的現象,便也悄然終止了。
有一次我回到老家豆村,剛從地里拾回一背稻子的母親唏噓不已:這哪像是過日子做的事,遍地撒的都是莊稼,連腳都踩不下去,五閻王見了都會心疼的。
也許就是打那時起,母親便成了村里唯一一個拾穗的人。
可能也是最后一個了。
其實母親是用不著這樣做的,道理很簡單:雖然她和我父親服侍不動莊稼了,但我家送給柏凹村學燈耕種的那幾畝地,每年都會得到幾百斤糧食的回報,這足夠他們一年的口糧了,至于油鹽醬醋、穿衣看病等等,兒女們全包了。
對此,村里和他們年紀相仿的老人暗地里都羨慕得直咂嘴。
可是母親不這么看。
她感嘆道,人那,最容易忘本,只要三頓飽飯一吃,就記不得挨餓的滋味了。
不是什么呢,我就見過秋收時的場景,收割機鉚足了勁,呼啦啦就下了一塊地,呼啦啦又下了一塊地,這樣省事倒省事,可是漏掉的稻穗,碰落的稻粒多得驚人,許多人看見就像沒有看見一樣。
你聽松崗村的大改子說得多輕巧:現在誰也不缺那幾碗飯吃,彎腰磕腦地去撿,還不如打兩圈麻將呢。
大改子說的不錯,拾穗的確是一件彎腰磕腦的事兒。
母親也這么說。
這就對了,土地默默承受著風,承受著雨,承受著干旱的煎熬,不說一聲苦,它把種子抱在自己的懷里,哺育出一茬又一茬的好莊稼,容易嗎?別看母親沒有文化,雙手在泥土里扒撓了一輩子,但她似乎最懂得對土地的敬畏,盡管她平時不求仙,不拜佛,然而每年大年三十晚上她總忘不了給土地爺燒一炷香,說上幾句感恩的話,即使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也從未間斷過。
她說給這個磕頭,那個磕頭,不如給土地磕頭,值。
我們今生今世能有一口飽飯吃,給土地磕幾個頭是應該的。
是的,土地養活了母親和她眾多的兒女,母親也給土地磕了一輩子的頭。
現在母親老了,土地給她的糧食她吃得很少,吃的也很慢,有時吃著吃著就會停頓下來,捧著飯碗接連不斷地打呃,眼淚嘩嘩的,但母親還在為自己的那一碗飯給土地磕頭。
看來,母親的這個長頭可能一直會磕到土地里去了。
大概是前年秋天吧,父親打電話說母親病了,我匆匆忙忙趕回到豆村,只見瘦弱的母親睡在床上蜷作一團,我上前握住她枯瘦的手,粗糙得猶如一截干枯的樹干。
這時父親開始嘮叨起來,他說牛喘氣那塊水稻田你是知道的,爛泥深得連牯牛都拔不動腿,我叫她不要去拾(稻穗),她非不聽……母親微微地睜開眼,下意識地剜了父親一下,父親便不再吱聲了。
這時我發現母親的床邊碼放著一堆稻子,我一下全明白了。
后來我為此我寫了一首詩:
在我家的老屋里
整整齊齊碼著
十一蛇皮口袋稻子
父親用拐棍戳戳 說
少說也有七百多斤
它們都是我八十多歲的母親
弓著腰 一穗一穗
從地里拾的
拾一穗 她磕一個頭
拾一百穗 她就磕一百個頭
七百多斤稻子
她究竟磕了多少頭
母親不知道
秋風也未必知道
可是土地知道
但土地不會說話
母親拾稻子,麥子,也拾花生、棉花、豇黃綠豆,凡是地里生長的她都拾,自己吃不了,就托人拿到鎮子上去賣。
其實她也不缺那幾個錢。
得了錢,母親會小心翼翼地把它們一張一張疊得齊齊整整的,再去信用社換成十元一張的整幣,然后放在一個小木匣里,就等著過年了。
母親喜歡過年,過年時兒孫們就像歸巢的小鳥,一個個都從很遠的地方飛回來了,這時母親會打開那只木匣子給大家發壓歲錢,發一個,說一句,這是地里拾來的。
母親另一個做法就是用拾來的糧食喂雞。
母親養了十幾只草雞,清一色的蘆花白,無論我什么時候回到豆村,總能聽到母雞下蛋的歡叫聲。
母親的雞蛋從來沒有賣過一只,她聽說現在城里的雞蛋不好吃,平時就把雞下的蛋一只一只地積攢起來,積攢得多了,就打電話叫兒女們回去取。
這些年來,我吃的雞蛋全是母親和豆村的那片土地提供的。
在我寫這篇短文的時候,母親的身影總是在我的眼前晃動,朦朧中,她佝僂的身影離土地似乎更近了……
是這篇嗎?、許駿文寫的
選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