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是魯迅唯一一部回憶性散文集。
《朝花夕拾》是魯迅后來修改的名字,又名《舊事重提》。
“朝”表示早年時候,“夕”表示晚年時期。
書名的意思是早晨盛開的鮮花,傍晚的時候摘掉或撿起,這里指魯迅先生在晚年回憶童年時期、少年時期、青年時期的人和事。
全書由《小引》《狗·貓·鼠》《阿長與<山海經>》《二十四孝圖》《五猖會》《無常》《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父親的病》《瑣記》《藤野先生》《范愛農》《后記》等組成。
隨意引三篇網上都可查到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
現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
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
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
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
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
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墻,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象人樣。
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長的草里是不去的,因為相傳這園里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
長媽媽曾經講給我一個故事聽:先前,有一個讀書人住在古廟里用功,晚間,在院子里納涼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
答應著,四面看時,卻見一個美女的臉露在墻頭上,向他一笑,隱去了。
他很高興;但竟給那走來夜談的老和尚識破了機關。
說他臉上有些妖氣,一定遇見“美女蛇”了;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喚人名,倘一答應,夜間便要來吃這人的肉的。
他自然嚇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卻道無妨,給他一個小盒子,說只要放在枕邊,便可高枕而臥。
他雖然照樣辦,卻總是睡不著,——當然睡不著的。
到半夜,果然來了,沙沙沙!門外象是風雨聲。
他正抖作一團時,卻聽得豁的一聲,一道金光從枕邊飛出,外面便什么聲音也沒有了,那金光也就飛回來,斂在盒子里。
后來呢?后來,老和尚說,這是飛蜈蚣,它能吸蛇的腦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結末的教訓是:所以倘有陌生的聲音叫你的名字,你萬不可答應他。
這故事很使我覺得做人之險,夏夜乘涼,往往有些擔心,不敢去看墻上,而且極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
走到百草園的草叢旁邊時,也常常這樣想。
但直到現在,總還沒有得到,但也沒有遇見過赤練蛇和美女蛇。
叫我名字的陌生聲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雪一下,可就兩樣了。
拍雪人(將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羅漢需要人們鑒賞,這是荒園,人跡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來捕鳥。
薄薄的雪,是不行的;總須積雪蓋了地面一兩天,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的時候才好。
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
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張飛鳥”,性子很躁,養不過夜的。
這是閏土的父親所傳授的方法,我卻不大能用。
明明見它們進去了,拉了繩,跑去一看,卻什么都沒有,費了半天力,捉住的不過三四只。
閏土的父親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只,裝在叉袋里叫著撞著的。
我曾經問他得失的緣由,他只靜靜地笑道:你太性急,來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
我不知道為什么家里的人要將我送進書塾里去了,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
也許是因為拔何首烏毀了泥墻罷,也許是因為將磚頭拋到間壁的梁家去了罷,也許是因為站在石井欄上跳下來罷,……都無從知道。
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
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出門向東,不上半里,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
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
中間掛著一塊扁道:三味書屋;扁下面是一幅畫,畫著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
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扁和鹿行禮。
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禮時,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
他是一個高而瘦的老人,須發都花白了,還戴著大眼鏡。
我對他很恭敬,因為我早聽到,他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
不知從那里聽來的,東方朔也很淵博,他認識一種蟲,名曰“怪哉”,冤氣所化,用酒一澆,就消釋了。
我很想詳細地知道這故事,但阿長是不知道的,因為她畢竟不淵博。
現在得到機會了,可以問先生。
“先生,‘怪哉’這蟲,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書,將要退下來的時候,趕忙問。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興,臉上還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學生是不應該問這些事的,只要讀書,因為他是淵博的宿儒,決不至于不知道,所謂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說。
年紀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見過好幾回了。
我就只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
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后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于到七言。
三味書屋后面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臘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
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靜悄悄地沒有聲音。
然而同窗們到園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里便大叫起來:——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
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矩,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
“讀書!”
于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
有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書。
后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只有他還大聲朗讀著:——
“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因為讀到這里,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后面拗過去,拗過去。
先生讀書入神的時候,于我們是很相宜的。
有幾個便用紙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戲。
我是畫畫兒,用一種叫作“荊川紙”的,蒙在小說的繡像上一個個描下來,象習字時候的影寫一樣。
讀的書多起來,畫的畫也多起來;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最成片斷的是《蕩寇志》和《西游記》的繡像,都有一大本。
后來,因為要錢用,賣給一個有錢的同窗了。
他的父親是開錫箔店的;聽說現在自己已經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紳士的地位了。
這東西早已沒有了罷。
魯迅 ● 九月十八日
《父親的病》
大約十多年前吧,S城(這里指紹興城)中曾經盛傳過一個名醫的故事:
他出診原來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
有一夜,一家城外人家的閨女生急病,來請他了,因為他其時已經闊得不耐煩,便非一百元不去。
他們只得都依他。
待去時,卻只是草草地一看,說道“不要緊的”,開一張方,拿了一百元就走。
那病家似乎很有錢,第二天又來請了。
他一到門,只見主人笑面承迎,道,“昨晚服了先生的藥,好得多了,所以再請你來復診一回。”仍舊引到房里,老媽子便將病人的手拉出帳外來。
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沒有脈,于是點點頭道,“唔,這病我明白了。”從從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藥方紙,提筆寫道:——
“憑票付英洋壹百元正。”下面是署名,畫押。
“先生,這病看來很不輕了,用藥怕還得重一點罷。”主人在背后說。
“可以,”他說。
于是另開了一張方:
“憑票付英洋貳百元正。”下面仍是署名,畫押。
這樣,主人就收了藥方,很客氣地送他出來了。
我曾經和這名醫周旋過兩整年,因為他隔日一回,來診我的父親的病。
那時雖然已經很有名,但還不至于闊得這樣不耐煩;可是診金卻已經是一元四角。
現在的都市上,診金一次十元并不算奇,可是那時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張羅的了;又何況是隔日一次。
他大概的確有些特別,據輿論說,用藥就與眾不同。
我不知道藥品,所覺得的,就是“藥引”的難得,新方一換,就得忙一大場。
先買藥,再尋藥引。
“生姜”兩片,竹葉十片去尖,他是不用的了。
起碼是蘆根,須到河邊去掘;一到經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尋兩三天。
可是說也奇怪,大約后來總沒有購求不到的。
據輿論說,神妙就在這地方。
先前有一個病人,百藥無效;待到遇見了什么葉天士先生,只在舊方上加了一味藥引:梧桐葉。
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
“醫者,意也。”其時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氣。
其先百藥不投,今以秋氣動之,以氣感氣,所以……。
我雖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靈藥,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于還要拼了性命,跑進深山里去采呢。
《無常》
迎神賽會這一天出巡的神,如果是掌握生殺之權的,——不,這生殺之權四個字不大妥,凡是神,在中國仿佛都有些隨意殺人的權柄似的,倒不如說是職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罷,就如城隍和東岳大帝之類。
那么,他的鹵簿中間就另有一群特別的腳色:鬼卒、鬼王,還有活無常。
這些鬼物們,大概都是由粗人和鄉下人扮演的。
鬼卒和鬼王是紅紅綠綠的衣裳,赤著腳;藍臉,上面又畫些魚鱗,也許是龍鱗或別的什么鱗罷,我不大清楚。
鬼卒拿著鋼叉,叉環振得瑯瑯地響,鬼王拿的是一塊小小的虎頭牌。
據傳說,鬼王是只用一只腳走路的;但他究竟是鄉下人,雖然臉上已經畫上些魚鱗或者別的什么鱗,卻仍然只得用了兩只腳走路。
所以看客對于他們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除了念佛老嫗和她的孫子們為面面圓到起見,也照例給他們一個“不勝屏營待命之至”的儀節。
至于我們——我相信:我和許多人——所最愿意看的,卻在活無常。
他不但活潑而詼諧,單是那渾身雪白這一點,在紅紅綠綠中就有“鶴立雞群”之概。
只要望見一頂白紙的高帽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緊張,而且高興起來了。
人民之于鬼物,惟獨與他最為稔熟,也最為親密,平時也常常可以遇見他。
譬如城隍廟或東岳廟中,大殿后面就有一間暗室,叫作“陰司間”,在才可辨色的昏暗中,塑著各種鬼:吊死鬼、跌死鬼、虎傷鬼、科場鬼,……而一進門口所看見的長而白的東西就是他。
我雖然也曾瞻仰過一回這“陰司間”,但那時膽子小,沒有看明白。
聽說他一手還拿著鐵索,因為他是勾攝生魂的使者。
相傳樊江東岳廟的“陰司間”的構造,本來是極其特別的:門口是一塊活板,人一進門,踏著活板的這一端,塑在那一端的踏便撲過來,鐵索正套在你脖子上。
后來嚇死了一個人,釘實了,所以在我幼小的時候,這就已不能動。
倘使要看個分明,那么,《玉歷鈔傳》上就畫著他的像,不過《玉歷鈔傳》也有繁簡不同的本子的,倘是繁本,就一定有。
身上穿的是斬衰兇服,腰間束的是草繩,腳穿草鞋,項掛紙錠;手上是破芭蕉扇、鐵索、算盤;肩膀是聳起的,頭發卻披下來;眉眼的外梢都向下,象一個“八”字。
頭上一頂長方帽,下大頂小,按比例一算,該有二尺來高罷;在正面,就是遺老遺少們所戴瓜皮小帽的綴一粒珠子或一塊寶石的地方,直寫著四個字道:“一見有喜”。
有一種本子上,卻寫的是“你也來了”。
這四個字,是有時也見于包公殿的扁額上的,至于他的帽上是何人所寫,他自己還是閻羅王,我可沒有研究出。
《玉歷鈔傳》上還有一種和活無常相對的鬼物,裝束也相仿,叫作“死有分”。
這在迎神時候也有的,但名稱卻訛作死無常了,黑臉、黑衣,誰也不愛看。
在“陰死間”里也有的,胸口靠著墻壁,陰森森地站著;那才真真是“碰壁”。
凡有進去燒香的人們,必須摩一摩他的脊梁,據說可以擺脫了晦氣;我小時也曾摩過這脊梁來,然而晦氣似乎終于沒有脫,——也許那時不摩,現在的晦氣還要重罷,這一節也還是沒有研究出。
我也沒有研究過小乘佛教的經典,但據耳食之談,則在印度的佛經里,焰摩天是有的,牛首阿旁也有的,都在地獄里做主任。
至于勾攝生魂的使者的這無常先生,卻似乎于古無征,耳所習聞的只有什么“人生無常”之類的話。
大概這意思傳到中國之后,人們便將他具體化了。
這實在是我們中國人的創作。
然而人們一見他,為什么就都有些緊張,而且高興起來呢?
凡有一處地方,如果出了文士學者或名流,他將筆頭一扭,就很容易變成“模范縣”。
我的故鄉,在漢末雖曾經虞仲翔先生揄揚過,但是那究竟太早了,后來到底免不了產生所謂“紹興師爺”,不過也并非男女老小全是“紹興師爺”,別的“下等人”也不少。
這些“下等人”,要他們發什么“我們現在走的是一條狹窄險阻的小路,左面是一個廣漠無際的泥潭,右面也是一片廣漠無際的浮砂,前面是遙遙茫茫蔭在薄霧的里面的目的地”那樣熱昏似的妙語,是辦不到的,可是在無意中,看得住這“蔭在薄霧的里面的目的地”的道路很明白:求婚,結婚,養孩子,死亡。
但這自然是專就我的故鄉而言,若是“模范縣”里的人民,那當然又作別論。
他們——敝同鄉“下等人”——的許多,活著,苦著,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積久的經驗,知道陽間維持“公理”的只有一個會,而且這會的本身就是“遙遙茫茫”,于是乎勢不得不發生對于陰間的神往。
人是大抵自以為銜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們只能騙鳥,若問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想到生的樂趣,生固然可以留戀;但想到生的苦趣,無常也不一定是惡客。
無論貴賤,無論貧富,其時都是“一雙空手見閻王”,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罰。
然而雖說是“下等人”,也何嘗沒有反省?自己做了一世人,又怎么樣呢?未曾“跳到半天空”么?沒有“放冷箭”么?無常的手里就拿著大算盤,你擺盡臭架子也無益。
對付別人要滴水不羼的公理,對自己總還不如雖在陰司里也還能夠尋到一點私情。
然而那又究竟是陰間,閻羅天子、牛首阿旁,還有中國人自己想出來的馬面,都是并不兼差,真正主持公理的腳色,雖然他們并沒有在報上發表過什么大文章。
當還未做鬼之前,有時先不欺心的人們,遙想著將來,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塊的公理中,來尋一點情面的末屑,這時候,我們的活無常先生便見得可親愛了,利中取大,害中取小,我們的古哲墨瞿先生謂之“小取”云。
在廟里泥塑的,在書上墨印的模樣上,是看不出他那可愛來的。
最好是去看戲。
但看普通的戲也不行,必須看“大戲”或者“目連戲”。
目連戲的熱鬧,張岱在《陶庵夢憶》上也曾夸張過,說是要連演兩三天。
在我幼小時候可已經不然了,也如大戲一樣,始于黃昏,到次日的天明便完結。
這都是敬神禳災的演劇,全本里一定有一個惡人,次日的將近天明便是這惡人的收場的時候,“惡貫滿盈”,閻王出票來勾攝了,于是乎這活的活無常便在戲臺上出現。
我還記得自己坐在這一種戲臺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兩樣的。
平常愈夜深愈懶散,這時卻愈起勁。
他所戴的紙糊的高帽子,本來是掛在臺角上的,這時預先拿進去了;一種特別樂器,也準備使勁地吹。
這樂器好象喇叭,細而長,可有七八尺,大約是鬼物所愛聽的罷,和鬼無關的時候就不用;吹起來,Nhatu,nhatu,nhatututuu地響,所以我們叫它“目連瞎頭”。
在許多人期待著惡人的沒落的凝望中,他出來了,服飾比畫上還簡單,不拿鐵索,也不帶算盤,就是雪白的一條莽漢,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著,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
但他一出臺就須打一百零八個嚏,同時也放一百零八個屁,這才自述他的履歷。
可惜我記不清楚了,其中有一段大概是這樣:——
“…………
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癩子。
問了起來呢,原來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么病?傷寒,還帶痢疾。
看的是什么郎中?下方橋的陳念義la兒子。
開的是怎樣的藥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發出;
第二煎吃下去,兩腳筆直。
我道nga阿嫂哭得悲傷,暫放他還陽半刻。
大王道我是得錢買放,就將我捆打四十!”
這敘述里的“子”字都讀作入聲。
陳念義是越中的名醫,俞仲華曾將他寫入《蕩寇志》里,擬為神仙;可是一到他的令郎,似乎便不大高明了。
la者“的”也;“兒”讀若“倪”,倒是古音罷;nga者,“我的”或“我們的”之意也。
他口里的閻羅天子仿佛也不大高明,竟會誤解他的人格,——不,鬼格。
但連“還陽半刻”都知道,究竟還不失其“聰明正直之謂神”。
不過這懲罰,卻給了我們的活無常以不可磨滅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緊雙眉,捏定破芭蕉扇,臉向著地,鴨子浮水似的跳舞起來。
目連瞎頭也冤苦不堪似的吹著。
他因此決定了:——
“難是弗放者個!
那怕你,銅墻鐵壁!
那怕你,皇親國戚!
…………”
“難”者,“今”也;“者個”者“的了”之意,詞之決也。
“雖有忮心,不怨飄瓦”,他現在毫不留情了,然而這是受了閻羅老子的督責之故,不得已也。
一切鬼眾中,就是他有點人情;我們不變鬼則已,如果要變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較的相親近。
迎神時候的無常,可和演劇上的又有些不同了。
他只有動作,沒有言語,跟定了一個捧著一盤飯菜的小丑似的腳色走,他要去吃;他卻不給他。
另外還加添了兩名腳色,就是“正人君子”之所謂“老婆兒女”。
凡“下等人”,都有一種通病:常喜歡以己之所欲,施之于人。
雖是對于鬼,也不肯給他孤寂,凡有鬼神,大概總要給他們一對一對地配起來。
無常也不在例外。
所以,一個是漂亮的女人,只是很有些村婦樣,大家都稱她無常嫂;這樣看來,無常是和我們平輩的,無怪他不擺教授先生的架子。
一個是小孩子,小高帽,小白衣;雖然小,兩肩卻已經聳起了,眉目的外梢也向下。
這分明是無常少爺了,大家卻叫他阿領,對于他似乎都不很表敬意;猜起來,仿佛是無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
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無常有這么象?吁!鬼神之事,難言之矣,只得姑且置之弗論。
至于無常何以沒有親兒女,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釋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兒女一多,愛說閑話的就要旁敲側擊地鍛成他拿盧布,所以不但研究,還早已實行了“節育”了。
這捧著飯菜的一幕,就是“送無常”。
因為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間凡有一個人死掉之后,就得用酒飯恭送他。
至于不給他吃,那是賽會時候的開玩笑,實際上并不然。
但是,和無常開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為他爽直,愛發議論,有人情,——要尋真實的朋友,倒還是他妥當。
有人說,他是生人走陰,就是原是人,夢中卻入冥去當差的,所以很有些人情。
我還記得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小屋子里的一個男人,便自稱是“走無常”,門外常常燃著香燭。
但我看他臉上的鬼氣反而多。
莫非入冥做了鬼,倒會增加人氣的么?吁!鬼神之事,難言之矣,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論了。
魯迅 ● 六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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