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夢錄 作者:何其芳
代序
扇上的煙云(代序)
設若少女妝臺間沒有鏡子,
成天凝望懸在壁上的宮扇,
扇上的樓閣如水中倒影,
染著剩粉殘淚如煙云……
“你說我們的聽覺視覺都有很可憐的限制嗎”
“是的。
一夏天,我和一患色盲的人散步在農場上,順手搖一朵紅色的花給他,他說是藍的。”
“那么你替他悲哀”
“我倒是替我自己。”
“那么你相信著一些神秘的東西了。”
“我倒是喜歡想象著一些遼遠的東西。
一些不存在的人物。
和許多在人類的地圖上找不出名字的國土。
我說不清有多少日夜,像故事里所說的一樣,對著壁上的畫出神遂走入畫里去了。
但我的墻壁是白色的。
不過那金色的門,那不知是樂園還是地獄的門,確曾為我開啟過而已。”
“那么你對于人生”
“對于人生我動心的不過是它的表現。
唉,自從我乘桴浮于海,一片風濤把我送到這荒島上,我是很久很久沒有和人攀談了。
今天我卻有一點說話的興致。”
“那么你就說吧。”
"我說,我說我這些日子來喜歡一半句古人之言。
于我如浮云。
我喜歡它是我一句文章的好注腳:不知何時起世上的事都使我厭倦。
那時我剛傾聽了一位丹麥王子的獨語,一個真瘋,一個佯狂,古今來如此冷落的宇宙都顯得十分熱鬧,一滴之飲遂使我大有醉意,不禁出語驚人了。
但我現在要稱贊的是這個比喻的純粹的表現,與它的含義無關。
有時我真慨嘆著取譬之難。
以此長久不能忘記一位匈牙利作者,他的一篇文章里有了兩個優美的比喻:在黃昏里,在酒店的窗子下,他說,許多勞苦人低垂著頭像一些折了帆折了桅竿的船停泊在靜寂的港口;后來他描寫一位少女,就只輕輕一句,說她的眼睛亮著像金鑰匙。”
“是說它們可以開啟樂園或者地獄的門嗎”
“而我有一次低垂著頭在車窗邊,在黃昏里,隨手翻完了一冊憂郁的傳記,于是我抬起頭,望著天邊的白煙,又思索著那寫過一個故事叫作‘煙’的人的一生。
暮色與暮年。
我到哪兒去旅途的盡頭等著我的是什么我在車廂內各種不同的乘客的臉上得著一個回答了:那些刻滿了厭倦與不幸的皺紋的臉,誰要靜靜的多望一會兒都將哭了起來或者發狂的。
但是,在那邊,有一幅美麗的少女的側面剪影。
暮色作了柔和的背影了。
于是我對自己說,假若沒有美麗的少女,世界上是多么寂寞呵。
因為從她們,我們有時可以窺見那未被詛咒之前的夏娃的面目。
于是我望著天邊的云彩,正如那個自言見過天使和精靈的十八世紀的神秘歌人所說,在剎那間捉住了永恒。”
“你那時到哪兒去你這些話又胡為而來,我一點也不能追蹤你思想的道路。”
“于是我很珍惜著我的夢。
并且想把它們細細的描畫出來。”
“是一些什么夢”
“首先我想描畫在一個圓窗上。
每當清晨良夜,我常打那下面經過,雖沒有窺見人影卻聽見過白色的花一樣的嘆息從那里面飄墜下來。
但正在我躊躕之間那個窗子消隱了。
我再尋不著了。
后來大概是一枝夢中彩筆,寫出一行字給我看:分明一夜文君夢,只有青團扇子知。
醒來不勝悲哀,仿佛真有過一段什么故事似的,我從此喜歡在荒涼的地方徘徊了。
一夏天,當柔和的夜在街上移動時我走入了一座墓園。
猛抬頭,原來是一個明月夜,《齊諧)志怪之書里最常出現的境界。
我坐在白石上。
我的影子像一個黑色的貓,,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它一摸,唉,我還以為是一個苦吟的女鬼遺下的一圈腰帶呢,誰知拾起來乃是一把團扇。
于是我帶回去;珍藏著,當我有工作的興致時就取出來描畫我的夢在那上面。”
“現在那扇子呢”
“當我厭倦了我的鄉土到這海上來遨游時,哪還記得把它帶在我的身邊呢”
“那么一定遺留在你所從來的那個國土里了。”
“也不一定。”
“那么我將盡我一生之力,飄流到許多大陸上去找它。”
“只怕你找著時那扇上的影子早已十分朦朧了。”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二日,夜半。
編輯推薦何其芳,漢園三詩人之一,不僅以現代詩著稱,他的美文散文集《畫夢錄》也稱美一時。
他的散文看似撲朔迷離,實則新奇別致,常于飄忽的幽思中以樂感的文字完成一種美文的建構。
《畫夢錄》就是他這種文風的集中代表。
目錄
扇上的煙云(代序)
墓
秋海堂
雨前
黃昏
……
庭院靜靜的。
仿佛聽得見夜是怎樣從有蛛網的檐角滑下,落在花砌間纖長的飄帶似的蘭葉上,微微的顫悸如剛棲定的蜻蜓的翅,最后靜止了。
夜遂做成了一湖澄靜的柔波,停潴在庭院里,波面浮泛著青色的幽輝。
寂寞的思婦憑倚在階前的石闌干畔。
夜的顏色,海上的水霧一樣的,香爐里氤氳的煙一樣的顏色,似尚未染上她沉思的領域,她仍垂手低頭的,沒有動。
但,一縷銀的聲音從階角漏出來了,尖銳,碎圓,帶著一點陰濕,仿佛從石砌的小穴里用力的擠出,珍珠似的滾在飽和著水澤的綠苔上;而又露似的消失了。
沒有繼續,沒有賡和。
孤獨的早秋的蟋蟀啊。
她舉起頭。
剛才引起她凄涼之感的菊花的黃色已消隱了,魚缸里雖仍矗立著假山石龐然的黑影,已不辨它玲瓏的峰穴和上面蒼翠的普洱草。
這初秋之夜如一襲藕花色的蟬翼一樣的紗衫,飄起淡淡的哀愁。
她更偏起頭仰望。
景泰藍的天空給高聳的梧桐勾繪出團圓的大葉,新月如一只金色的小舟泊在疏疏的枝椏間。
粒粒星,懷疑是白色的小花朵從天使的手指間灑出來,而遂寶石似的凝固的嵌在天空里了。
但仍閃跳著,發射著晶瑩的光,且,從冰樣的天空里,它們的清芬無聲的霰雪一樣飄墮。
銀河是斜斜的橫著。
天上的愛情也有隔離嗎黑羽的靈鵲是有福了,年年給相思的牛女架起一度會晤之橋。
她的懷念呢,如迷途的鳥漂流在這嘆息的夜之海里,或種記憶,或種希冀如紅色的絲纏結在足趾間,輕翅因疲勞而漸沉重,望不見一發青蔥的島嶼:能不對這遼遠的無望的旅程倦厭嗎
她的頭又無力的垂下了。
如想得到扶持似的,她素白的手撫上了石闌干。
一縷寒冷如纖細的褐色的小蛇從她指尖直爬入心的深處,徐徐的紆旋的蜷伏成一環,尖瘦的尾如因得到溫暖的休憩所而翹顫。
階下,一片梧葉悄然下墮,她肩頭隨著微微聳動,衣角拂著闌干的石棱發出冷的輕響,疑惑是她的靈魂那么無聲的墜入黑暗里去了。
她的手又夢幻的撫上鬢發。
于是,盤郁在心頭的酸辛熱熱的上升,大顆的淚從眼里滑到美麗的睫毛尖,凝成玲瓏的粒,圓的光亮,如青草上的白露,沒有微風的撼搖就靜靜的,不可重拾的墜下……
就在這鋪滿了綠苔,不見砌痕的階下,秋海棠茁長出來了。
兩瓣圓圓的鼓著如玫瑰頰間的酒渦,兩瓣長長的伸張著如羨慕昆蟲們飛游的翅,葉面是綠的,葉背是紅的,附生著茸茸的淺毛,朱色的莖斜斜的從石闌干的礎下擎出,如擎出一個古代的甜美的故事。
補充:
秋聲一片
生活在都市的人,愈來愈不了解季節了。
我們不能像在兒時的鄉下,看到滿地野花怒放,而嗅到春風的訊息;也不能在夜里
的庭院,看揮扇乘涼的老人,感受到夏夜的樂趣;更不能在東北季風來臨前,做最后一
次出海的航行捕魚,而知道秋季將盡。
都市就是這樣的,夏夜里我們坐在冷氣房子里,遠望落地窗外的明星,幾疑是秋天;
冬寒的時候,我們走過聚集的花市,還以為春天正盛。
然后我們慢慢迷惑了、迷失了,
季節對我們已失去了意義,因為在都市里的工作是沒有季節的。
前幾天,一位朋友來訪,興沖沖的告訴我:“秋天到了,你知不知道?”他突來的
問話使我大吃一驚,后來打聽清楚,才知道他秋天的訊息來自市場,他到市場去買菜,
看到市場里的蟹兒全黃了,才驚覺到秋天已至,不禁令我啞然失笑;對“春江水暖鴨先
知”的鴨子來說,要是知道人是從市場知道秋天,恐怕也要笑吧。
古人是怎么樣知道秋天的呢?
我記得宋朝的詞人蔣捷寫過一首聲聲慢,題名就是“秋聲”:
黃花深巷,
紅花低窗,
凄涼一片秋聲,
豆雨聲來,
中間夾帶風聲。
疏疏二十五點,
麗譙門不鎖更聲。
故人遠,
問誰搖玉佩,
檐底鈴聲。
彩角聲隨月墮,
漸連營馬動,
四起茄聲。
閃爍鄰燈,
燈前尚有砧聲。
知他訴愁到曉,
碎噥噥多少蛋聲!
未了,
把一半分與雁聲。
這首詞很短,但用了十個“聲”字,在宋朝輩起的詞人里也是罕見的;蔣捷用了風
聲、雨聲、更聲、鈴聲、笳聲、砧聲、蛩聲、雁聲來形容秋天的到來,真是令人感受到
一個有節奏的秋天。
中國過去的文學作品里都有著十分強烈的季節感,可惜這種季節的
感應已經慢慢在流失了。
有人說我們季節感的迷失,是因為臺灣是個四季如春的地方,
這一點我不同意;即使在最熱的南部,用雙手耕作的農人,永遠對時間和氣候的變化有
一種敏感,那種敏感就像能在看到花苞時預測到它開放的時機。
在工業發展神速的時代,我們的生活不斷有新的發現。
我們的祖先只知道事物的實
體、季節風云的變化、花草樹木的生長,后來的人逐漸能穿透事物的實體找那更精細的
物質,老一輩的人只知道物質最小的單位是分子,后來知道分子之下有原子,現在知道
原子之內有核子,有中于,有粒于,將來可能在中子粒子之內又發現更細的組成。
可嘆
的是,我們反而失去了事物可見的實體,正是應了中國的一句古話“只見秋毫,不見輿
薪”。
到如今,我們對大自然的感應甚至不如一棵樹。
一棵樹知道什么時候抽芽、開花、
結實、落葉等等,并且把它的生命經驗記錄在一圈圈或松或緊的年輪,而我們呢?有許
多年輕的孩子甚至不知道玫瑰、杜鵑什么時候開花。
更不要說從聲音里體會秋天的來臨
了。
自從我們可以控制室內的氣溫以未,季節的感受就變成被遺棄的孩子,盡管它在冬
天里猛力的哭號,也沒有多少人能聽見了。
有一次我在紐約,窗外正飄著大雪,由于室
內的暖氣很強,我們在朋友家只穿著單衣,朋友從冰箱拿出冰淇淋來招待我們,我拿著
冰淇淋看窗外大雪竟自呆了,懷念著“紅泥小火爐,能飲一杯無”那樣冬天的生活。
那
時,季節的孩子在窗外探,我仿佛看見它躡著足,走入了遠方的樹林。
由于人在室內改變了自然,我們就不容易明白冬天午后的陽光有多么可愛,也不容
易體知夏夜庭院,靜聽蟋蟀鳴唱任涼鳳吹拂的快意了。
因為溫室栽培,我們四季都有玫
瑰花,但我們就不能親切知道春天玫瑰是多么的美;我們四季都有杜鵑可賞,也就不知
道杜鵑血一樣的花是如何動人了。
傳說唐朝的武則天,因為嫌牡丹開花太遲,曾下令將牡丹用火焙燔,嚇得牡丹仙子
大為驚慌,連忙連夜開花以娛武后的歡心,才免去焙燔之苦。
讀到這則傳說的時候,我
還是一個不經事的少年,也不禁掩卷而嘆;我們現在那些溫室里的花朵,不正是用火來
烤著各種花的精靈嗎?使牡丹在室外還下著大雪的冬天開花,到底能讓人有什么樣的樂
趣呢?我不明白。
萌芽的春、綠蔭的夏、凋零的秋、枯寂的冬在人類科學的進化中也逐漸迷失了。
我
們知道秋天的來臨,竟不再是從滿地的落葉,而是市場上的蟹黃,是電視、報紙上暖氣
與毛氈的廣告,使我在秋天臨窗北望的時候,有著一種傷感的心清。
這種心情,恐怕是我們下一代的孩子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吧!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海邊的白蝴蝶
我和兩個朋友一起去海邊拍照、寫生。
朋友中一位是攝影家,一位是畫家,他們同時為海邊的荒村、廢船、枯枝的美驚嘆而感動了,白凈綿長的沙灘反而被忽視。
我看到他們拿出相機和素描簿,坐在廢船頭工作,那樣深情而專注,我想到,通常我們都為有生機的事物感到美好,眼前的事物生機早已斷喪,為什么還會覺得美呢?恐怕我們感受到的是時間,以及無常、孤寂的美吧!
然后,我得到一個結論:一個人如果愿意時常保有尋覓美好感覺的心,那么在事物的變遷之中,不論是生機盎然或枯落沉寂都可以看見美,那美的根源不在事物,而在心靈、感覺,乃至眼睛。
正在思索的時候,攝影家驚呼起來:“呀!蝴蝶!一群白蝴蝶。”他一邊叫著,一邊立刻跳起來,往海岸奔去。
往他奔跑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七八只白影在沙灘上追逐,這也使我感到訝異,海邊哪來的蝴蝶呢?既沒有植物,也沒有花,風勢又如此狂亂。
但那些白蝴蝶上下翻轉的飛舞,確實是非常美的,怪不得攝影家跑那么快,如果能拍到一張白蝴蝶在海浪上飛舞的照片,就不枉此行了。
我看到攝影家站在白蝴蝶邊凝視,并未舉起相機,他撲上去抓住其中的一只,那些畫面仿佛是影片里,無聲、慢動作的剪影。
接著,攝影家用慢動作走回來了,海邊的白蝴蝶還在他的后面飛。
“拍到了沒?”我問他。
他頹然地張開右手,是他剛剛抓到的蝴蝶。
我們三人同時大笑起來,原來他抓到的不是白蝴蝶,而是一片白色的紙片。
紙片原是沙灘上的垃圾,被海風吹舞,遠遠看,就像一群白蝴蝶在海面飛。
真相往往是這樣無情的。
我對攝影家說:“你如果不跑過去看,到現在我們都還以為是白蝴蝶呢!”
確實,在視覺上,垃圾紙片與白蝴蝶是一模一樣,無法分別的。
我們對美的感應,與其說來自視覺,還不如說來自想像,當我們看到“白蝴蝶在海上飛”和“垃圾紙在海上飛”,不論畫面或視覺是等同的,差異的是我們的想像。
這更使我想到感官的感受原是非實的,我們許多時候是受著感官的蒙騙。
其實在生活里,把紙片看成白蝴蝶也是常有的事呀!
結婚前,女朋友都是白蝴蝶,結婚后,發現不過是一張紙片。
好朋友原來都是白蝴蝶,在斷交反目時,才看清是紙片。
未寫完的詩、沒有結局的戀情、被驚醒的夢、山頂縹緲的莊園、緣盡情未了的故事,都是在生命大海邊飛舞的白蝴蝶,不一定要快步跑去看清。
只要表達了,有結局了,不再流動思慕了,那時便立刻停格,成為紙片。
我回到家里,坐在書房遠望著北海的方向。
想想,就在今天的午后,我還坐在北海的海岸吹海風,看到白色的蝴蝶——喔,不!白色的紙片——隨風飛舞。
現在,這些好像真實經歷過的,都隨風成為幻影。
或者,會在某一個夢里飛來,或者,在某一個海邊,在某一世,也會有蝴蝶的感覺。
唉!一只真的白蝴蝶,現在就在我種的一盆紫茉莉上吸花蜜呢!你信不信?
你信!恭喜你,你是有美感的人,在人生的大海邊,你會時常看見白蝴蝶飛進飛出。
你不信?也恭喜你,你是重實際的人,在人生的大海邊,你會時常快步疾行,去找到紙片與蝴蝶的真相。
開 心 是 最 好 的 補 藥
打開電視或打開報紙,幾乎每天都會看到許多補藥的廣告,教我們怎樣變強、怎樣變勇,怎樣過了四十歲還像一尾活龍。
令人疑惑的是,在這些廣告旁邊,有差不多一樣多的廣告,在教我們減肥,教我們如何消除過剩的營養,如何減去過多的脂肪,如何到了四十歲還像是一個高中同學。
無疑的,這是個混亂的時代。
許多人因擔心自己的不足,而去吃補藥。
許多人因煩惱自己的過剩,而去減肥。
我常常想:那吃補藥和減肥的人,是不是同一批人呢?我們正是這樣自尋煩惱,才會陷入商人為我們制造的陷阱。
我知道有一個最好的補藥還兼能減肥的方法,就是使自己放松,開心,去除掉擔心與煩惱的意念,放下那些不足與過剩的心。
真的,開心是最好的補藥,會讓我們時時像一尾活龍,心境永遠維持像高中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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