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文》 落落
如果要打比方的話,我想那應該是閉上眼睛行走,而無論怎樣,在內心里努力,堅持,維護,睜開眼睛的瞬間便能發現其實離了路線有多遠。
我們遠離了先前的路。
我們走進柚子和柑橘組成的樹林。
“我覺得你什么都很好,什么都很順利,你身體健康,你的父母身體健康,你沒有遭遇生離死別,你的朋友都待你很好,你同時也被不少人喜歡著,”爭吵到最后,我聽見對方這么說,“所以我非常不喜歡你說自己過得有多辛苦。
你過得其實一點兒也不辛苦。
你比起那些還掙扎在貧困線上,或者躺在醫院里的人壓根兒是幸福得不知天高地厚了——所以你完全沒有這么說的立場。”
誒?我真的幾乎被駁倒了,我覺得這段話儼然是有道理的,身體健康,父母恩愛,家庭和美,工作得力的標簽之下,我是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認為自己過得不順利,沒有資格傷心,沒有資格痛楚,連失落惆悵這樣的字眼兒,與自己稍微扯上關系也成了造作與生硬的自我維護。
不要聽溫吞傷感的音樂了,改用紅色武裝自己而不是灰色,積累大段大段的笑話,忘記那些腐朽的詩歌。
詩人們都有饑寒交迫的黎明,但從溫暖織物里醒來的我無權重復吟誦他們的淚水。
原來我過得一點兒也不辛苦,絲毫也不悲傷。
我是不會辛苦的,我的悲傷都不是悲傷。
新買的明星寫真價格不菲,其實猶豫了很久,點著網絡上“加入購物車”的圖標,過了半小時后又刪掉,來來回回重復了幾個月,最后還是被郵遞員送上了門。
拆封時扯掉一半外包裝上的塑料膜,因而又光滑又磨砂著的男性的臉,他就站在棕櫚樹下。
仔細看看,確實與過去的戀人很像,只是這種類似不同以往,假如用“草坪與地毯”的比喻便不恰當——倘若把寫真集塞到那個過去的人面前,“像個頭啊,你該去看眼科啦”,他鐵定把表情鼓得像個提前落了蒂的桃子。
可就是這樣的瞬間,我由衷地認定了某種相似,好像草坪與一面掛在走廊那頭的鏡子之間,無法言傳的相似。
你們都是充滿了慰藉感的,一件條紋T恤便能偽裝海盜的榮光,然后說熄滅就熄滅,像所有無需累贅的傳奇。
第一次在熒幕上看見這位明星拍攝的電影,我用右腿把左腿繞住,左腿又執拗地反繞回來,在椅子上擺出徹底奇怪的姿勢,因為內心好像一個秋千,忽然蕩高又忽然下墜。
好像是過去的戀人在熒幕里說“你要上哪兒?”好像是過去的戀人在熒幕里不停地按著一個車喇叭,好像是過去的戀人在熒幕里快哭了,但用力扯面部的肌肉那些眼淚又像沸騰的水壺被拔了電源般瞬間平息下去,好像是過去的戀人在熒幕里傻瓜一樣地愛著那個漂亮的女主角。
我覺得坐立難安。
他換了個新的軀殼新的定義,六年之后重新出現,甚至是更好看了,棕櫚樹下的照片,一張張,都像炎熱天氣下開始微融的硬糖。
沒有關系。
我仍然是四肢健全、家庭和睦、無病無患的、不辛苦不悲傷的人。
看見公交車上播放的電視節目廣告里一團白乎乎的奶油泡泡也該覺得心花怒放。
重新開始一個人居住的時候,連續五天整理東西,所有衣服一件件疊好,又總是在半路失去了耐心,花花綠綠的布料使屋子像個被戳破了的餡料的面包。
電視忘了關,整個夜晚醒了再睡了的過程里“鳳凰大視野”的廣告詞不知聽見了多少遍。
后來大概是因為先前在網絡上看到愛琴海的圖片,接著的夢就變成了愛琴海。
果然是太過碧藍了,以至于我忘記了碧藍原先的定義。
在網上看過許多人寫它的游記,有些照片中的景物幾乎干脆重復了起來,被反復臨摹的藍和白像一條在腳下褶皺的階梯,送人走到希望的盡頭。
我想找個誰說:“真漂亮啊。”
我想找個誰說:“值得拼上性命也要去的地方。”——好吧,或許用不了這么夸張,但一時又找不到更能表現心情強烈的說法,所以往往要扯上“性命”這樣激烈的語言似乎才能觸摸。
我要對某個誰說:“想去,很想去,超級想去的。”
最后或許我還應該對他(她)說:“我們一起去。”
被藍色和白色攪得翻江倒海,人的欲望是可以無限膨脹的物體,它們誕生在宇宙大爆炸以前,時常讓我覺得自己的精神在瞬間如同被投入真空的一枚塑料盒,它被壓得很扁很扁。
已經徹底習慣一個人的時候,父母離得遠了,朋友們都很忙碌,我慣例地在網上東游西逛,看到一個內容的帖子在這個論壇出現那個網站出現,五次以上,時間在其中漫不經心的過。
以及樓下的門童三位里只有一位見到我會給出禮貌的笑臉,另兩個總是把冷淡掛得很高。
從早上到晚上,整理東西,太多瑣碎的小物件讓人抓狂。
我翻著眼睛“嘖”“見鬼”“要命了”,然后想起中午出門買面包的時候,突然察覺到迎面而來的陌生人對我投以持續的目光,下一秒明白過來,一整個走在路上的過程里,我都在和自己說話,簡直滔滔不絕。
我腦海里想著過去的開心事,不知不覺地脫口而出。
整條路上滔滔不絕。
“有病!得治呀!”我對自己說。
“哎呀!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對自己說。
“不要再對自己說話啦!”
大概只有藍與白色的藥劑,它們可以治療繡在骨頭里德自憐自哀和空虛。
我想象自己跋山涉水路途艱難地抵達目的地,然后身體的血液被它們替換,碧藍色的水平線,標注著心臟過去衰敗的位置。
想到電視節目里最后那句“和親愛的人一起去愛琴海”時,便再也睡不著了。
身體里有什么在唧唧喳喳地吵,突然又急速滾燙起來,像一勺不摻雜質的鯨魚的眼淚。
“好了好了。”我動著嘴巴,還是聽見了對自己說話的聲音。
沒有關系,我依然是生活幸福安康,家人其樂融融的,我不需要為最基本的生活苦惱,我不會覺得辛苦,也不應該有悲傷。
我吃著早點三明治,翹著腳尖,這就是滿足。
我應該隨時覺得滿足。
到了無論換什么音樂也寫不出文章的時候,時間則已經如同兩條不平行的線相交出一個可見的終點。
哪怕是很老套地外出散心,吃甜品補充血糖,坐在花園的凳子上,依然感覺自己像是棵晾在日光下的無力的茜草,全身的水分嘩啦啦地流走蒸發,只不過我被蒸發的是感悟的能力、修辭的能力、造句的能力。
可類似這事,遠比其他更難獲得他人的廣泛同感吧。
七年來,倘若我真的能夠找到與自己相似的,習慣暗戀,內心自卑,對煩瑣與紛擾無法適應,一度和長輩之間水火不容的朋友——倘若我真的是通過文字找到這些人,我又怎么在眼下向他們告解“抱歉,我對于文字這個道具很陌生。”
強迫自己不能松手,就像抓著小孩子執拗地脖子要他灌下一碗中藥,他的眼睛已經擠出水汪汪的淚光了,可我依然不能哭。
每年會多多少少出現類似的話題,定時定點出現,仿佛一場懂規矩的流行性感冒,哪怕在我選擇回避的時候,仍然會有碰面的的偶然概率,零點零零零幾,卻還是聽見了或者看見了。
一半的聲音說著“加油我永遠支持你”,另一半的聲音自然是批評——說批評也并不妥當,那場景如同讀書時有一次走過午休的寢室大門,無意中聽見里面傳來的對話,“我最不喜歡她了”,“我早就不喜歡了”。
我還能保持勻速地行走離開后,下了樓梯走到室外,臉上居然掛著連自己也意義不明的微笑。
像一粒苦苦堅持不在咖啡中融化的紅糖。
前幾年我見到了許多說“喜歡”的人。
也見到了許多只有說“不再喜歡”時才出現的人。
最近幾年,我覺得大家都保持遙遠的距離或許才更合適。
具體有多遙遠,聲音傳遞不到的距離,也許要隔一片海、兩座山,也許要隔一架生硬的軀殼,隔一個波詭云橘的笑容。
一個人也能生活得很好。
只不過,吃了再多甜品也無濟于事的時候,收到朋友的短信說“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強大”,當時我剛擠上電車前門,被一堆皮包或手肘包圍得難以動彈。
我真想把鼻涕偷偷擦在他們的衣袖上。
沒有關系....我從來都是工作順利,受到肯定、沒有坎坷、沒有障礙的人......我不會辛苦也不應該有多余的悲傷,不該有那些矯情的詞匯出現。
我只有積極向上,我沒有這樣那樣消沉的資格。
寫到這里——僅僅是腦海里重復了一遍這段話,就知道自己的眼睛變得很潮。
大概是委屈吧,也可能是憤怒,碰到一起,形成了窗玻璃上的一片白霧。
如果要打比方的話,這就是閉上眼睛行走。
而無論怎樣,在內心里努力,堅持,維護,睜開眼睛的瞬間便能發現其實偏離了路線有多遠。
我只是不清楚,自己是那雙閉上的眼睛,或自己是那條被偏離了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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