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炎熱的夏季。
不知疲倦的蟬一大早就在樹間鳴叫了,陣陣聒噪,不知有何訴求。
乍聽刺耳發聵,久了,頗有點聽覺的疲勞,繼而腦袋昏昏,以致懨懨欲睡了。
對這個小東西,我們恨不起來,已經習慣了它的打擾了,設想,這個季節倘若沒有了它的鳴叫,反覺得有些異常,就像春天沒有了鮮花,秋天沒有了寒霜,冬天沒有了白雪一樣,我們想象不出會是一種什么狀況。
對它漸漸地充滿著一種異樣的感情了。
蘇北平原,麥收之后,一場透雨,夏季作物嫩綠的幼苗覆蓋住炙熱的土地,正是農閑的時候。
樹間間或聽到一聲蟬的單吟,這個時候起,每一天,從日落開始,路邊的楊柳樹下,地頭成片的楊樹林里,我們就可以看到三三兩兩低頭尋找的人們,暮色降臨,直到大半夜的時候,遠遠地還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移動的光源,那是在捉蟬的幼蟲,我們這里稱之為“蝶喇龜”,我總認為之所以這樣稱呼它,是根據它的幼蟲如龜一樣爬行緩慢,而成蟲像蝶一樣伸展翅膀飛行迅疾而且雄蟬終日如喇叭一樣鳴叫的特點而起的名字,可謂恰當貼切。
蘇北農村,吃“蝶喇龜”的習慣,不知有多少年的歷史了。
出“蝶喇龜”的季節,晚上捉了來,洗凈,用鹽腌上兩天,放在鏊子上炕,壓扁,熥熟,最好再加點素油,熱熱的咬在嘴里,外酥里嫩,咽下許久滿口留有余香,這對于當時生活在農村,很少見到葷腥的我們來說,是實實在在的美味,可與任何肉類媲美。
還有剛蛻變的嫩蟬,弄好之后其美味更是無以言表。
這都是過去的吃法,身為蘇北農村長大的人,我對此美味當然熟記于心的。
據有關資料載,蟬的用途首先體現在它的食用價值,剛出土的幼蟲營養價值最高。
蚱蟬體內含有豐富的氨基酸、蛋白質及微量元素;其次是蟬的藥用價值,根據《中國藥材學》記載,蟬有益精壯陽、止咳生津、保肺益腎、抗菌降壓、治禿抑癌等作用。
當然,對于這些,我們這里沒有人研究,講的就是個口味,現在“油炸金蟬”早已是大部分餐館里一道不可或缺的下酒菜了。
我在餐館里吃過所謂的“油炸金蟬”,那一小盤下面墊著芫荽段來襯盤的東西,無論如何是吃不過癮的,要吃過癮還得自己去捉。
對于捉“蝶喇龜”,我雖然不敢說技藝有多高,但還是有一定“童子功”的,每每與友人談起這件事,就會很自然的回憶起幼年時代的趣事。
每當出“蝶喇龜”的季節,差不多已經放暑假了,半下午我和小伙伴們就動身了,一手拿著大口的瓶子,一手拿著鏟子。
這時天尚早,“蝶喇龜”還未出土,我們就在樹旁的地面上仔細觀察,即將出土的小東西會用尖利的爪子把堅硬的地面抓一個螞蟻窟大小的洞洞,有經驗的我們當然能夠分辨出薄薄的洞口的“蝶喇龜”窟與厚厚洞口的螞蟻窟的區別,只需要用手指一摳,巢穴破裂,就會露出這小東西的尊容,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它,一雙明亮的小眼睛似乎對這個嶄新的世界表現出驚疑與恐懼,你如果用手指觸弄它,它也許會用一雙利爪緊緊抓住你的手指不放而讓你感覺到有點刺痛,這時候,就抽出手指,帶它上來,裝在準備好的大口瓶子里。
當然,也有的小東西較為警惕,也許預感到了處境的不妙,干脆躲在窟里不出來,這時就要發揮鏟子的威力了,挖出它來,它便仰躺在松軟的泥土上面,所有的爪子都在舞動亂抓,似乎在作最后的掙扎。
天再晚些,夕陽漸漸下落,小東西們就紛紛出窟了,剛從黑暗的世界里出來的它們,就會忙著尋找它們這一生中的制高點,去完成它生命進程里的很重要的一次蛻變。
最好的去處是樹上,它們能爬到高高楊樹的樹梢處的枝杈上,也有的出土較晚些的,來不及爬到高處,蛻變干脆就在附近的一株莊稼秸稈上完成了。
你看,地上,低矮的樹干上,到處都能看見它們在蠢蠢爬行。
這個時段在一天中最多,也最好捉,鏟子已完成了它的使命。
小半天,不小的瓶子已經裝的滿滿的了。
夜幕降臨,就要用燈照著捉了,那時沒有充電燈具,最先進的設備也不過就是干電池的手電筒,兩節電池的居多,我一個小伙伴的爸爸在生產隊里當干部,他天天拿著隊里的三節電池的手電筒捉“蝶喇龜”,曾讓我和小伙伴們艷羨的要命。
天越晚,這小東西爬樹就越高了,我們就用桿子戳,別看這小東西蠢,爬樹還是蠻快的,有時沒有趁手的工具,我們就搭人梯,或者爬樹,我就是那時學會了爬樹,有時,為了捉一個“蝶喇龜”我們會爬得很高。
倘若不小心把它弄掉了,它會伏在草叢里一動不動,也許我們再也找不到它,大家只好罵著小東西的狡猾,無可奈何的離開,再尋找新的目標。
偏僻的地方是捉“蝶喇龜”的好去處,因為去的人少,但對于幼年的我們來說似乎有點冒險,村西南河岸有成排的楊樹,白天我們已經考察過,地上有很多這小東西出土后留下的洞穴,然而我們還是心存恐懼,因為前幾年那棵歪脖柳樹上曾吊死過前村一個厭世的年輕人,“蝶喇龜”的誘惑還是驅使我和幾個膽大的伙伴去了一次,也確實捉了很多,田野里一些無名的聲響有時會把我們嚇的撒腿就跑,回到家里依然心有余悸。
提到“蝶喇龜”,我自然會想起我小學時候的老師—陳老師,他的名字我已經不記得了,也許一開始就未曾知道,只知道他是南京人,中等身材,稍胖,戴著黑邊眼鏡。
我們這個偏僻的地方能有省城來的老師,著實讓我們新鮮了很久,況且他濃濃南京口音的普通話和整潔的衣著,也跟我們土生土長說話帶著土味的所有老師不同。
記憶中的他是個多才多藝的人,會畫畫,會唱歌,擅寫美術字,學校墻壁上的宣傳標語都是出自他的手。
他并沒教過我文化課,只教過我音樂,教音樂,除了他,我覺得沒有哪個老師再能勝任,雖然他的口音有時會使我們對正確的歌詞進行歪曲,但我們好像很喜歡這種歪曲。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曾教過我們一首歌,歌里面有這么一句:“工農兵,打頭陣……”,其中“打頭陣”我們總是聽為“打禿子”,下課后我們就給外號叫“二禿子”的同學打鬧。
關于陳老師的典故很多,開始最廣為盛傳的是他去廁所方便時竟用一大張報紙揩屁股,當時很令我們認為他的奢侈與浪費。
記得一次,課間十分鐘,為了驗證傳言的真實性,我竟在廁所磨蹭,后因遲到而被“貓”校長逮住罰站了一節課,作為“耗子”的我們臉皮厚,并不在意什么罰站,所幸的是終于使傳言得到了驗證。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故事也就不斷增添新的內容,有一件事至今還有好多人常常提起來,好像這是他留給我們這個鄉村最有代表性的記憶了,那就是有關“蝶喇龜”的故事。
出“蝶喇龜”了,這是小村子一年中的大事,這件事很自然會波及到這村子唯一的文化基地—小學校了,因為捉“蝶喇龜”似乎本來就是小孩的游戲,每年這個季節,我們小孩就過上了神仙般的生活,放了暑假,不用上學,還有游戲一樣的活動,我們也有了理由整晚的甚至大半夜的不回家在外面瘋玩。
我們所有的孩子都是陳老師的學生,因為他代全校的音樂。
所以,捉“蝶喇龜”這個未成年人的游戲也自然就與陳老師聯系起來了。
已經放暑假了,陳老師因為一點事情的耽擱,還沒能及時回南京探家,我們伙伴們便去小學校拿著炕好的“蝶喇龜”讓他吃,開始他是不敢吃的,禁不住這東西散發的香味的誘惑吧,他開始吃了,稱贊很香的時候,就和我們約好晚上去捉。
夜幕降臨了,他端著帶玻璃罩的煤油燈出現在村頭河邊的一行柳樹下面,燈光昏暗,微風吹拂,油燈幾近熄滅,捉了一、兩個小時吧,頗有收獲,我們跟著他去了學校,很想看看他這一晚的成果,辦公桌上,幾十個亂抓亂掙得“蝶喇龜”里,竟有一只“屎殼郎”。
讓我們幾個伙伴笑得肚子疼,好長時間,一個村子里的人見了他,還拿這件事給他打趣。
后來,我們小學還沒畢業,他就回南京了,以后就再也沒有了他的消息了。
每年一聽到陣陣蟬鳴的時候,我便會想起他,想起他的故事,現在他應該70多歲了吧!
那時候,我們沒少研究雄蟬的發音器官,對它的叫聲很是迷惑,設備如此簡陋,而所發出的聲音竟那樣令人震顫,這個季節,哪怕一兩個蟬鳴,它的高音便會統治整個世界,是那樣的高亢,又是那樣的悠揚。
蟬鳴一般是在白天有太陽的時候,但如果某天天氣炎熱,有時半夜了,它的叫聲仍不停息,好像在給這個世界催眠,我們也習慣了在它悠長的鳴聲里進入夢境了。
炎熱的中午,我們去村邊樹林里乘涼,靜靜地,無人打擾,很快就會融入“蟬噪林愈靜”的境界了,微風習習,蟬鳴作伴,找一塊干凈的地面,擺上一盤棋,玩到太陽偏西。
時間的流水沖刷著世間萬事萬物,我們眼前的這個世界每天都在發生著變化,轉眼間,30多年過去了,我不再是那個見了“貓”校長就躲的耗子一樣的小學生了,歲月的滄桑使我平添了幾度的沉穩。
我兒時的伙伴,不再無憂無慮、過著神仙般的生活了,現在早已扯家帶口,為了生計而四處奔波。
我也由于工作的關系離開充滿我童年歡樂的老家,來到鎮上居住多年了。
每年出“蝶喇龜”的季節,我與這小東西的相見大都是在市面上了,老十字街向東轉彎的地方,每天一大早,兩旁就蹲滿了賣“蝶喇龜”的鄉村里來的人,一大堆一大堆地堆在那里,這么多,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捉到的,多數是小學生摸樣的孩子。
有的小孩只帶來幾十個,用個塑料袋敞開口鋪在地上,也許自己捉的,不舍得吃,拿到市場上換回幾個錢貼補家用。
被水泡了一夜的小東西,干干凈凈,被淹的失去了活力,大部分一動不動,只有少數的用爪子微微抓兩下。
近年來這小東西的價格連年攀高,市面上所有的肉類都不如它貴,好多喜歡吃的人天天在這個不大的市場上轉,也有飯店來人收購。
據說今年“蝶喇龜”市場開市第一天,六角錢一個,都被鎮上一個體面的人全買下來了,吃的就是身份,越貴越吃。
我已多年沒有捉過“蝶喇龜”了,一是沒時間,二是多年的養尊處優也吃不了那個苦了。
幼年時期覺得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樂的游戲而現在覺得是一種繁重而又受苦的勞動。
所以只能去市場上買一點解解饞了,但絕不是在吃身份,況且,我本來就不具備那種越貴越吃的身份。
每每聽到鄰居某某發布前一天晚上捉“蝶喇龜”的成果時,我也會心血來潮,拿著充電燈,去鎮外路邊的楊樹林里碰碰運氣,也許會尋找到幼年時的感覺,但總覺得力不從心,“童子功”嚴重退化,渾身大汗淋漓,兩個腳脖被不知名的雜草拉得奇癢難受,耐著性子轉了一兩個小時,僅僅捉了20幾個。
盡管每到這個季節,那樹梢上的蟬鳴與30多年前的一樣的嘹亮,但,我知道,那種無憂無慮的神仙般的生活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曾在資料里面了解過這小東西的身世,它的蛹期要有長達兩三年或者更長一段的“地獄”生活,北美有一種周期蟬竟要17年,所以叫十七年蟬。
無盡的黑暗,幾多辛酸,一生要經歷五次蛻變,而在地上壽命最長的也僅僅60-70天,雖然生性笨拙,動作緩慢,但一旦破出而土,憑著一種精神,就向著它這一生中的制高點執著的攀登,去完成它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蛻變,感受人世間的離合悲歡。
我不能不為這小生命的堅韌而贊嘆。
生命雖然短暫,仍然要引吭高歌,這是蟬的風格。
立秋了,高空中時而會傳來一聲蟬鳴,不再高亢,不再悠揚,而是低沉、短促。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會發現不少蟬的斷翼和發霉變綠的蟬的尸體……,所有這些,標志著又是一個輝煌火熱的季節過去了,在這個時候,我心情往往會無端的失落,然而,當我看到高高的樹冠上點綴著不少枯死的短枝的時候,我知道那是雌蟬產卵留下的標志,我的新的希望就開始發酵了,我好像看見那一粒粒雖然細小但不乏飽滿的白色的蟬卵,變成一個個褐色的蠕動的幼蟬,那明亮的小眼睛熠熠發光,繼而高亢、悠揚的蟬鳴也會在腦畔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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