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嘆》之《石筑的易經》:
當法老們把自己的遺體做成木乃伊的時候,埃及的歷史也成了木乃伊,而秦始皇卻讓中國歷史活了下來。
我們現在讀幾千年的古書,就像讀幾個喜歡文言文的朋友剛剛寄來的信件,這是其他幾種文明都不敢想象的。
站在金字塔前,我對埃及文化最大的感慨是:我只知道它如何衰落,卻不知道它如何構建:我只知道它如何離開,卻不知道它如何到來。
金字塔至今不肯坦示為什么要如此永久,卻透露了永久是什么。
永久是簡單,永久是糙礪,永久是毫不彎曲的憨直,永久是對荒漠和水草交接線的占據,永久是對千年風沙的接受和滑落。
無法解讀是埃及文明的悲劇,但對金字塔本身而言,它比那些容易解讀的文明遺物顯得永久。
通俗是他人侵凌的通道,邏輯是后人踩踏的階梯,而它干脆來一個漠然無聲,也就筑起了一道障壁。
因此還可以補充一句——
永久是對意圖的掩埋,是把復雜的邏輯化作了補拙。
《千年一嘆》之《赤腳密如森林》
到處是塵土,連每棵樹乍一看都像是用泥土雕出。
樹下是堆積如山的垃圾,垃圾上站著無數雙赤腳。
這兒的人似乎都不大喜歡洗臉理發,更遑論洗衣,因此也像是用泥土雕出。
對于貧困我并不陌生,中國西北和西南最貧困的地區我也曾一再深入。
但那種貧困,至少有辛勤的身影、奮斗的意圖、管理的痕跡、救助的信號,但這一切在這里很難發現,因此,驚人的不是貧困本身。
有鎮子的道路旁永遠站滿了大量蓬頭垢面的人,互相看來看去。
從小孩、青年、壯年到老年,好像要互相看一輩子,真不他們靠什么獲得食品。
在這里我可斷言,一路上感到的最慘痛景象,不是石柱的斷殘、城堡的倒塌、古都的湮滅,而是在文明古國的千里沃野上,那些不上學的孩子們的赤腳,密如森林。
《千年一嘆》之《閱讀大地》
佛教集中智慧思考人們如何通過熄滅欲望、無我無執、博愛眾生而進入寧靜解脫的“涅槃“境界“,成為徹底擺脫人生苦厄的覺悟者。
就佛教本身而言,由于一度名聲太響、人才太多、待遇太高,嚴重陷入蹈空玄談、概念玩弄之中,失去了剛健的生命力,最后,不僅比不過印度教,連外來的伊斯蘭教也無法面對,到十三世紀,在印度基本消亡。
《千年一嘆》之《東方專制的童話》
(泰姬陵)它只是它,世界第一流的建筑,只以童話般的晶瑩單純完成全部征服。
我從門縫里見到它時只有一個想法,世間最杰出的精英是無法描述的,但一眼就能發現與從不同。
有點孤獨,有點不合群,自成一種氣氛,又掩不住外溢的光輝,任何人都無法模仿。
十八世紀出過以齋辛為代表的一些聰明君主,簡直把宮廷建筑當作一種豪華的游戲在玩。
窮奢極侈,又天真爛漫。
(齋浦而)進城就非同一般,城門外的山道口硬是布置出兩排二至三層的鏤空涼臺長廊,即使有敵人來犯也要讓他們在攻城前先贊嘆一番。
全城房子基本上都是粉紅色,這種指令實在有點匪夷所思,但居然實現了。
粉紅色房子中最著名的一幢即所謂“風宮”,每扇窗都以三面向外凸出,窗面精雕細刻,宮中女人可在里邊看到鬧市人群,而外面的人卻看不清她們。
這種想法本身就十分俏皮。
更慰為大觀的當然是那個筑在山上的阿姆拔城堡。
進去后怎么也分不清它到底有幾個通道系統,更不知道每一個通道系統究竟連著多少曲院密室、華廳軒窗。
一進去就掉到迷魂陣里了,步步驚喜又步步緊張,生怕走不出來。
無數次路斷墻阻,又無數次柳暗花明,令人難忘。
《千年一嘆》之《我拒絕說它美麗》
(恒河晨浴)我不想借此表現對另一個民族的鄙視,卻也不想掩飾我對眼前景觀的態度,因為這里的悲哀關及全人類。
人之為人,應該知道一些最基本的該做和不該做。
世間很難找到一頭死象,因為連象也知道掩埋。
再一次感謝我們的先秦諸子,早早地教會中國人懂得那么多“勿”: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動,已之不欲,勿施于人。
有時好像管得嚴了一點,但沒有禁止,何以有文明?沒有圍欄,何以有社會?沒有遮蓋,何以有羞恥?沒有規矩,何以成方圓?
在恒河邊,我看到的是,人的骯臟、人的丑陋、人的死亡,都可以夸張地裸露,都可以毫無節制地釋放給他人、釋放給自然。
今后哪怕有千條理由讓我來說幾句“恒河晨浴”的美麗,我的回答是:眼睛不答應,良知不答應。
我在那里看到的不是一個落后的風俗,而是一場人類的悲劇,因此不能不較勁,不能不沉重。
《千年一嘆》之《菩提樹和洞窟》
宗教的起因,可能是對身邊苦難的直接反應,但一旦產生便天高地闊,不再受一時一地的限制,因此也無法具體地整治一時一地。
你看悠悠兩千五百多年,佛祖思慮重重的這條道路,究竟有多少進步?
《千年一嘆》之《沒有例外的衰落》
至于印度河——恒河文明的衰落,我看至少有一半與宗教迷誤有關。
輕視生命,厭棄人世、不負責任,最后甚至連腐朽、惡濁和奴役都能容忍,這就大大降低了文明自身的力度,以到良莠不齊。
《千年一嘆》之《迷昧與保守》
宗教精神曾開掘和維持了人類的高貴內質,協調了人與宇宙的和諧關系,并創造了燦爛的藝術天地,永遠是人類文明的瑰寶。
中華文明缺少崇高的宗教精神,這是事實,卻也因此避免了宗教迷昧的全方位侵害。
中國文化自古至今都“重實際而黜玄想”,從內容到形態都誠實入世、經世致用,不怎么追求彼岸世界的縹緲圖像,因而也擺脫了離開彼岸世界后淹沒在水中的危險。
中國以虛懷若谷的態度接受了佛教,但在古代一般仕人,往往是立足儒學,兼信佛教,而且對佛教也作了靠近親情倫理的改造。
這樣一來,這種宗教信仰也就緊貼著現實生活又時時受到現實生活的檢驗了,不大可能陷入整體性迷昧。
歐洲文藝復興運動雖然不以希臘為中心,卻雄辯證明了像希臘文明這樣的古代文明,一旦擺脫保守的陰影,賦予新的創造活力,將會產生何種壯美的結果,可惜這樣的復興沒有在其他幾個文明中出現。
一種既往文明不管曾經多么偉大,進入不同的時間過程和接受群體之后,必須尋找自己新的生命支點。
在這一點上,幾大文明好似乎都缺少彈性。
兩河文明只針對當時實用,彈性很小自可想象;埃及文明如果不說淪喪也只能說是處于一種封存狀態;印度文明則在早已失去創造力的情況下被隔代耗用,連封存原樣的可能也沒有了。
中華文明的基本面也是相當保守的,這使它一再地產生危機。
但是,它又隱藏一種內在彈性,使保守不至于抵達脆折的程度。
這種內在彈性就是“和而不同”的包容精神和“中庸之道”的平衡原則,既避免了排他又避免了極端,使中華文明一再從危機中脫身而出。
在中國文化領域,從古到今都產生了大量態度極端的保守主義者,但事實證明,這些人總是遲早因極端態度而被人們遺棄,結果連同他們的保守主義也很難長久成氣候,這一點與不少人對中華文明的解釋不一樣。
中華文明常常既使創新者頭疼,也使保守者頭疼,這種有趣狀態中也埋藏著它歷久不衰的另一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