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
文/韓開春
第一次看《追魚》是在百花,這也有意思,越劇有小百花獎,正與我這村名契合。
其時,戲曲電影大行其道,看慣了戰斗故事片的眼乍一見到濃妝,便如鄉巴佬進那大都會,頓覺以前看慣的人物有如清水,寡淡無味,驚艷之余便是唏噓。
越劇唱腔的甜糯綿軟雖是聽不大懂,卻也比家鄉苦澀冷硬的老淮調入腦入心,單是聽調,就已喜歡,有如嚼一枚青橄欖,縱是有些苦味,也是滿口的清香,經得起回味。
現在回想一下當時情景,竟是大半模糊,惟留蚌精一角,清晰如在眼前。
這也奇了,記不得張珍,記不得牡丹,甚至記不得鯉魚,單單這只反派的蚌叫人難忘,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仔細深想一下臉便有些發熱,原來多年以后念念不忘的,竟是她的漂亮,凌波微步,比那鯉魚更見仙子風范。
原來一個人的美,竟可掩埋他的許多惡。
這就難怪當年許多小青年,明明知道電影上那些卷發的女特務不是好人,偏偏還要夢上幾回。
人之好色,原是骨子里的。
我與蚌的結緣,與那《追魚》有關,其實你也知道,我喜歡的不是那只蚌而是那個人。
雖然我無法把它的青黛黎黑與她的美艷動人聯系起來,但也不可否認從此以后對它有了特別的感覺。
對于蚌,我原不陌生,時莊雖不是水鄉,卻也有幾條河流,外加幾口汪塘,夏日游泳的時候常能于腳底下摸上幾只,沉甸甸地像塊石頭,我不太喜歡它的模樣,青黑的鎧甲,沾滿污泥,即使洗凈,也是貌不驚人,沒有魚的靈動,甚至不若田螺,有著優美的螺旋。
時莊人不吃蚌肉,說是它的肉中會有螞蝗籽,吃進肚里便有性命之憂,雖然也曾聽說蚌肉鮮美無比,終是性命勝于口福,在時莊的那段日子,我竟不知河蚌到底何味。
這讓我時常汗顏,想那古人,明知河豚巨毒,卻要拼死吃它,在美食這一層面,時莊人與古人,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雖然我們并不喜它,它卻因數量的不多,招人稀罕。
摸到蚌后,并不隨手扔掉,而是放進盛豬草的籃里,帶回家去,置于盆中,倒入少許清水,蹲在一邊等著,候它張嘴吐舌的一剎那,迅速掰住兩片硬殼,希望能把它分成兩半,看看里面的內容。
無奈你快蚌更快,還沒容你發力,它已把嘴唇緊閉。
有時你的速度稍快,兩只大拇指的指甲正好卡進殼間,你會感到它的力度,竟是大得出奇,還沒等試,你從心里先就怯了,你會慶幸,好在沒有把手指整個伸進,不然即使不斷也會生疼。
其實這個擔心完全沒有必要,你的速度遠沒它快,你想伸進,它也不讓。
有了這樣的體驗,你就不難理解:那個漁翁為何能夠鷸蚌雙獲?并不是鷸不想收嘴,實在是那個時候已經身不由己。
當我們像個強盜一樣欲入人家大門,打算窺人財寶而終于不得的時候,那就真的變成了強盜,不但要越貨,還要殺人,我們會把它置于一硬物上,有時是個木墩,有時是根石條,然后舉起另一硬物,甚至是個錘子,照準它的鎧甲,舉全身之力使勁一砸,結果完全出乎意料,它竟是如此地不堪一擊,遠沒你想象中的那樣堅硬,蚌殼粉碎之外,甚至會有一些細軟的物體涼涼地沾你一臉。
那個時候,我的頭腦里會突然冒出個成語:外強中干。
蚌想不到,它這樣的緊閉門戶,不讓外人看自家的東西,竟會招來殺身橫禍,這到底招誰惹誰了呢?弱弱的一只蚌,坦腹露腸,在熱熱的太陽光下,招來大群蒼蠅,于它細白的肉體上,肆意作踐,這樣的情形,該是怎樣的慘不忍睹,觸目驚心?實際上,多數時候,蒼蠅并沒這樣的機會,紛至沓來的,先是那幾只呷呷亂叫的鴨子,等它們終于心滿意足甩甩腦袋一搖一擺地走后,蒼蠅們才會一擁而上,收拾殘局,揀食些殘羹剩飯。
我在時莊,就像是和蚌前世有仇,常常無緣無故地傷其性命,并樂此不疲。
好在這樣的傷害,在看了《追魚》之后得以停止。
本該對蚌更無好感,甚至應該恨之入骨,卻怎么也恨不起來,美色的力量竟是如此驚人。
驀然回頭,發現原來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愛恨的立場也如那蚌殼,外強中干,不堪一擊。
這大約是因為蚌的樣子,雖是不太好看,終是不讓人討厭,要是它也長得像蛇那樣,縱是化作美艷蓋世的絕色,也會禁不住從心底冒出陣陣寒意,躲避尚且不及,哪兒還能談得上喜歡?原來對一物幻化成的形象的喜歡,竟是建立在對它本身形象的不討厭上。
在百花,我常一個人立于水邊,對著平靜的水面發呆,對蚌長時間的觀察,讓我對它的好感由幻入真,由表及里。
起初只是因為越劇戲曲上蚌精美色的誘惑,時間久了,竟真的發現它的可愛之處,譬如它的不事張揚,多像一個隱者,深藏不露;它外表的堅硬,掩飾不了內心的柔弱,也像一位好女子,外剛而內柔;還有它的粗礪其外,珠玉其中,更像一個飽學卻又貧寒的文士,等你了解其根底后不得不刮目相看。
那個時候,我常因憶及在時莊時的所作所為而羞愧不已,我覺得,對于蚌,我實在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滔天罪過。
我不知道該用什么方式來彌補我的過錯。
我常幻想,若果在一個月色闌珊的夜晚,有一妙齡少女,著羅襪繡履,于那粼粼水面上,輕移蓮步,纖塵不起,如那蝴蝶般翩翩而至,我該以一種怎樣的姿態來迎接她呢?但這樣的幻想常被現實擊得粉碎,百花隨處可見的蛇阻止了我晚上的行動,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原是連幻想都不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