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夏日 賞析:
朱自清一生似乎與“水”結了緣,四處漂泊。
讀書,工作,奔走在江浙各地,來往于南北之間。
稍稍安定的時期,也只有在揚州的那十余年少年歲月和三十歲后定居北京的十年(其間到歐洲旅行一年)。
四十歲時抗戰爆發,又自北平匆匆南下,萍蹤遍及南方諸城。
四十九歲返回北京,安頓方及兩年,不幸患病逝世。
這大概是他愛讀游記,愛寫游記而游記又如此之多的緣故之一吧?因此,似乎也可以把他的游記看作那個動亂時代的憂患之書。
然而水面上的萍蹤流蕩,卻結成恬淡自如的美文,其感時傷世的憂患,嘆息,悲憤,猶如沒入海面的冰山底部,露出來的是陽光水氣中若隱若現的優美的冰峰。
這或者就是漂泊者的美學吧?
《揚州的夏日》從體裁、寫法上看都是游記。
不過,我覺得它與其他游記不同之處,在于作者所寫的揚州,實際上是他曾久居十余年的第二故鄉。
他的一生,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住過這么久的時間。
因此,寫揚州,不像寫別的地方,如南京之秦淮河,如歐洲的羅馬古城,倫敦書鋪那樣有“異域感”。
我倒寧愿把這篇“游記”看作類似于《荷塘月色》、《背影》的抒情文字,因為這是他在北平居住時所產生的懷舊情緒的抒寫。
《荷塘月色》隱約中帶有逃避現實的情調,于孤獨自處時悄然享受自我與自然之恬然默契之美;《背影》恐怕更緣起于獨處時對于父親刻骨銘心的懷念。
這些都是用了心力去寫的。
《揚州的夏日》也是如此。
而且,依我看,這篇筆墨簡省的短文,竟可以看作朱自清一生漂泊心態的美學象征。
作品一開始便透露出作者的理性精神和美學觀,這同樣是他觀照、感受人生的一貫態度。
他批評一般人跟在詩人文士的背后,隨聲附和地稱道自己未曾親歷的揚州,僅靠著“耳食”來構筑關于揚州的海市蜃樓。
他雖愛揚州的秀水,但又批評“瘦西湖”這個名字是“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這樣俗”。
我們讀他為孫福熙《山野掇拾》作的書評,極力稱贊該書“一空依傍,所有的好處都只是作者自己的發見”;在《南京》一文中也強調只有“經過自家一番體貼”,才能不唱別人的老調,寫出新鮮獨特的感受。
《荷塘月色》寫獨處的妙處時,說“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
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
”這正是朱自清“自清”的地方。
他的散文的妙處,恐怕也就在這里。
無論是游記,還是別的,他都力圖“一空依傍”,獨出機杼,用自己的心去親歷體貼一番。
難能的正是這種掙脫日常束縛的心靈的悠閑和精神的自由。
而《揚州的夏日》就是他這種理性精神和美學觀的實踐。
他開篇即說,由于久住揚州,他不像一般人那樣,對揚州抱有那么多美麗的幻想。
甚至“他的憎惡也許掩住了他的愛好。
”在記敘唯一令他懷念的揚州的夏日風光時,他仿佛也有點平鋪直敘:只是一路領著讀者沿蜿蜒的護城河隨意游覽,逐次介紹各著名景點的特色。
繼而花較多筆墨寫“船”,寫北門外的“茶館”。
但若仔細品味,你會發現這種平淡正蘊涵著朱自清特有的審美情趣。
何況他的敘述處處巧運機心呢!他說揚州夏日的好處大半在“水”上,由此引發關于南北方差異的議論,褒貶之中令人隱約感到他的思鄉之深之切。
接下來的筆墨就都或直接或間接地落在“水”上了:乘船游覽,所行的是蜿蜒曲折的江南水道;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橋、平山堂,都因為得了一泓碧水的靈氣而生動如畫;談船的花樣種類和“瘦西湖上的船娘”,更是為了襯托揚州特有的水趣。
您瞧,在他眼里,“一個人坐在船中,讓一個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撐著,簡直是一首唐詩,或一幅山水畫。
”至于茶館的妙趣,也得之于“水”。
因為茶館一面臨河,不僅便于茶客和乘客的隨意交流,而且船上人興致一來也可以向茶館要一壺茶或一兩種“小籠點心”,在河中悠哉悠哉地享用,游船簡直就是流動的茶館。
揚州的湖色水光雖未被刻意描繪,然而流溢于筆底的盡是關于揚州之水的富于情韻的美感。
這就是作者對揚州之夏的獨特感覺,也就是朱自清眼中雅趣橫生的揚州。
讀到文章最后“又得浮生平日閑”這寥寥幾句由衷眷戀意興盎然的人生余暇的話,誰能說他對揚州的“憎惡”掩住了愛好呢?!
這篇作品筆墨簡省,敘述舒緩自如。
看得出作者不像前期寫《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那樣去著意抒寫面對秦淮夜色歌妓時的情感波瀾,對于他所感興趣的“瘦西湖的船娘”的描寫只是輕輕數筆勾勒,內心再也沒有少游秦淮時微妙的道德沖突;也不像后期游記有意將“我”隱去,以工筆細致描摹客觀對象(如《羅馬》等篇),而是在悠然舒徐,灑脫自然的筆調中含蓄地寓托自己的情感。
與這一漸趨練達的抒情風格有關的,是作品語言的平易暢達,早期散文那種刻意雕琢的脆生生的文人白話,已經“洗盡鉛華無雕飾”,如出水芙蓉,明凈隨意,一秉天然。
在朱自清的散文中,《揚州的夏日》既不是足以傳位的“太子”,也算不得受寵的“**”。
收入1936年版《你我》集時,作者的自序只說其中“最中意的文字”是《論無話可說》,還連帶提及大部分篇章的寫作背景,卻沒有關于它的片言只語。
誠然,若論寫景狀物的優美細膩,人們想到的總是《荷塘月色》;若論思鄉懷舊的一往情深呢,人們又會舉出《背影》來。
作為游記。
它前面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早已把作者少游秦淮時澄明而幽微的矛盾心理抒寫得娓娓動人;它后面的《歐游雜記》、《倫敦雜記》似乎更能曲傳他告別浪漫時淡泊寧靜的中年心態。
然而,恰是這篇名氣不大的作品,融合了作者早期散文的情致和后期散文更加口語化的語言風格,而且比較典型地體現了朱自清在漂泊中澹然澄觀的散文美學——漂泊者的美學。
它既有唐詩的豐神情韻,又滲透著宋詩的筋骨思理,與那些名篇一樣值得細細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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