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母親》一文是季老的回憶錄《留德十年》中的一篇。
《留德十年》從1934年,青年季羨林大學畢業期待赴德留學終于成行寫起,一直寫到1946年歸國返鄉為止。
數十篇文章,洋洋十數萬言,寫盡了十一年羈旅生涯中的跌宕起伏。
《留德十年》中的文章,每一篇自成一體,各自獨立;連在一起則以時間為序,整體呈現了先生十多年的經歷。
在這些文章中,《懷念母親》顯得有些特別,它沒有像其他的文章那樣以寫事或寫人為中心,而是在敘述文字中夾雜了相當比例的日記、文章片段,頭緒比較多。
它的主要內容,對母親(生身母親、祖國母親)的懷念是年輕的季羨林歐洲十一年中不間斷的情感。
寫羈旅生活中對生母、故國的深切懷念,既沒有像其他文章那樣以敘事或寫人為中心,也沒有恣意抒情,這在季老是有原因的。
季老在《留德十年》的《楔子》中說,“我特別強調‘實事求是’四字,因為寫自傳不是搞文學創作,讓自己的幻想縱橫馳騁。
我寫自傳,只寫事實。
”為了遵從這樣一個寫作原則,寫《懷念母親》時,季老為了“避免用今天的情感篡改當時的感情”,幾次引用當年的日記和文章片斷,來“保存自己當時的感情”。
這樣一種組織語言材料的方式,是服從于整本書作為回憶錄的性質的。
讀作者的其他作品,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解讀文本。
季老的散文《賦得永久的悔》,回憶幼時的生活和表達對母親早逝而自己無從迎養的愧疚、悔恨,對解讀《懷念母親》很有幫助。
此外,《懷念母親》中有兩段文字摘自季老寫于1936年的《尋夢》。
《留德十年》附錄中有《尋夢》全文,不但有助于解讀《懷念母親》,而且此文寫得情深意切,讀后齒頰留香,回味無窮。
《懷念母親》一文初讀平淡無奇,甚至感覺跳躍性比較大。
讀過一些相關的作品,了解了寫作背景,慢慢走近作者的心靈,再回頭去讀,漸漸讀出了味道。
季老學貫中西,文通古今,對如何寫散文有自己的獨有看法。
他曾說,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真”就是真實,“情”就是要有“抒情”的成分。
現在,為了自傳“只寫事實”,他在寫此文時盡力取“真”而去“情”,使文章讀來顯得平淡了。
可是文章“平”和“淡”的背后,隱藏了更深的“情”。
季老一生埋首躬耕于古文字這片堅硬的土地,開掘出一部部豐厚的典籍,他偶爾到散文這片田里散散步,便留下不少性靈文字。
季老一生寧靜淡泊,從他的散文中,我們卻又讀出了一個善感而多情的季羨林。
他曾為一莖古藤被砍斷而暗自垂淚(《幽徑悲劇》),他曾為身邊小動物病亡而“內心顫抖”(《老貓》),他曾為異國他鄉偶然相識的少年魂牽夢縈(《塔什干的一個男孩子》)……母親早逝使少小離家的他今生無法膝前盡孝,這成為他“永久的悔”;去國離鄉時親老、妻少、子幼,本以為兩年即可回國,卻因為戰亂被阻留異國他鄉——對生身母親、對祖國母親的懷念怎不是他異國十一年中內心深處熾烈的情感?也許,這時候正可以用上那句話:平平淡淡才是真。
懷念母親
我一生有兩個母親,一個是生我的母親,一個是我的祖國母親。
我對這兩個母親懷著同樣崇高的敬意和同樣真摯的愛慕。
我六歲離開我的生母,到城里去住。
中間曾回故鄉兩次,都是奔喪,只在母親身邊待了幾天,仍然回到城里。
在我讀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母親棄養,只活了四十多歲。
我痛哭了幾天,食不下咽,寢不安席。
我真想隨母親于地下。
我的愿望沒能實現,從此我就成為了沒有母親的孤兒。
一個缺少母愛的孩子,是靈魂不全的人。
我懷著不全的靈魂,終天之恨。
一想到母親,就淚流不止,數十年如一日。
后來我到德國留學,住在一座叫哥廷根的孤寂小城,不知道為什么,母親頻來入夢。
我的祖國母親,我是第一次離開她。
不知道為什么,我這個母親也頻來入夢。
為了說明當時的感情,我從初到哥廷根的日記中摘抄幾段:
1935年11月16日
不久外面就黑起來了。
我覺得這黃昏的時候最有意思。
我不開燈,只沉默地站在窗前,看暗夜漸漸織上天空,織上對面的屋頂。
一切都沉在朦朧的薄暗中。
我的心往往在沉靜到不能再沉靜時,活動起來。
我想到故鄉,故鄉里的老朋友,心里有點酸酸的,有點凄涼。
然而這凄涼并不同普通的凄涼一樣,是甜蜜的,濃濃的,有說不出的味道,濃濃地糊在心頭。
11月18日
從好幾天以前,房東太太就向我說,她的兒子今天回家,從學校回來,她高興得不得了……但兒子一直沒有回來,她有點沮喪。
她又說,晚上還有一趟車,說不定他會回來的。
我看到她的神情,我想起自己長眠于故鄉地下的母親,真想哭!我現在才知道,古今中外的母親都是一樣的!
11月20日
我現在還真是想家,想故國,想故國的朋友。
我有時想得簡直不能忍耐。
11月28日
我仰躺在沙發上,聽風路過窗外。
風里夾著雨。
天色陰得如黑夜。
心里思潮起伏,又想到故國了。
我從初到哥廷根的日記里,引用了這幾段。
實際上,類似的地方還有不少,從這幾段中也可見一斑了。
一想到我的母親和祖國母親,我就心潮騰涌,留在國外的念頭連影兒都沒有。
幾個月以后,我寫了一篇散文,題目叫《尋夢》。
開頭一段是:
夜里夢到母親,我哭著醒來。
醒來再想捉住這夢的時候,夢卻早不知道飛到什么地方去了。
下面描繪在夢里見到母親的情景。
最后一段是:
天哪!連一個清清楚楚的夢都不給我嗎?我悵望灰天,在淚光里,幻出母親的面影。
我在國內的時候,只懷念,也只有可能懷念一個母親。
到國外以后,在我的懷念中增添了祖國母親。
這種懷念,在初到哥廷根的時候異常強烈,以后也沒有斷過。
這種懷念,一直伴隨我度過了在歐洲的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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