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押解,猶如一路示眾,可惜當時幾乎沒有什么傳播媒介,沿途百姓不認識這就是蘇東坡。
貧瘠而愚昧的國土上,繩子捆扎著一個世界級的偉大詩人,一步步行進。
蘇東坡在示眾,整個民族在丟人。
全部遭遇還不知道半點起因,蘇東坡只怕株連親朋好友,在途經太湖和長江時都想投水自殺,由于看守嚴密而未成。
當然也很可能成,那未,江湖淹沒的,將是一大截特別明麗的中華文明。
文明的脆弱性就在這里,一步之差就會全盤改易,而把文明的代表者逼到這一步境地的則是一群小人。
一群小人能做成如此大事,只能歸功于中國的獨特國情。
小人牽著大師,大師牽著歷史。
小人順手把繩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師和歷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
一部中國文化史,有很長時間一直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群擠眉弄眼的小人。
…………
我相信一切文化良知都會在這里顫栗。
中國幾千年間有幾個像蘇東坡那樣可愛、高貴而有魅力的人呢?但可愛、高貴、魅力之類既構不成社會號召力也構不成自我衛護力,真正厲害的的是邪惡、低賤、粗暴,它們幾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所向無敵。
現在,蘇東坡被它們抓在手里搓捏著,越是可愛、高貴、有魅力,搓捏得越起勁。
溫和柔雅如林間清風、深谷白云的大文豪面對這徹底陌生的語言系統和行為系統,不可能作任何像樣的辯駁,他一定變得非常笨拙,無法調動起碼的言詞,無法完成簡單的邏輯。
他在牢房里的應對,絕對比不過一個變通的盜賊。
因此審問者們憤怒了也高興了,原來這么個大名從竟是草包一具,你平日的滔滔文辭被狗掉了?看你這副熊樣還能寫詩作詞?純粹是騙人家的吧!接著就是輪番撲打,詩人用純銀般的嗓子哀號著,哀號到嘶啞。
這本是一個只需要哀號的地方,你寫那么美麗的詩就已荒唐透頂了,還不該打?打,打得你淡妝濃抹,打得你乘風歸去,打得你密州出獵!
…………
蘇東坡的這種自省,不是一種走向乖巧的心理調整,而是一種極其誠懇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個真正的自己。
他在無情地剝除自己向上每一點異己的成分,哪怕這些成分曾為他帶來過官職、榮譽和名聲。
他漸漸回歸于清純和空靈,在這一過程中,佛教幫了他大忙,使他習慣于淡泊和靜定。
艱苦的物質生活,又使他不得不親自墾荒種地,體味著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這一切,使蘇東坡經歷了一次整體意義上的脫胎換骨,也使他的藝術才情獲得了一次蒸餾和升華,他,真正地成熟了---與古往今來許多大家一樣,成熟于滅寂之后的再生,成熟于窮鄉僻壤,成熟于幾乎沒有人在他身邊的時刻。
幸好,他還不年老,他在黃州期間,是四十歲到四十八歲,對一個男人說,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后還大有可為。
中國歷史上,許多人覺悟在過于蒼老的暮年,換言之,成熟在過了季節的年歲,剛要享用成熟所帶來的恩
惠,腳步卻已踉蹌蹣跚;與他們相比,蘇東坡真是好命。
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言觀色的從容,一種終于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并不陡峭的高度。
勃郁的豪情發過了酵,尖利的山風收住了勁,湍急的細流匯成了湖,結果----
引導驚世杰作的前奏已經鳴響,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黃州,<念艱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馬上就要產生。
這是我覺得較為經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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