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阿長與山海經
但當我哀悼隱鼠,給它復仇的時候,一面又在渴慕著繪圖的《山海經》了。
這渴慕是從一個遠房的叔祖惹起來的。
他是一個胖胖的,和藹的老人,愛種一點花木,如珠蘭、茉莉之類,還有極其少見的,據說從北邊帶回去的馬纓花。
他的太太卻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將曬衣服的竹竿擱在珠蘭的枝條上,枝折了,還要憤憤地咒罵道:“死尸!”這老人是個寂寞者,因為無人可談,就很愛和孩子們往來,有時簡直稱我們為“小友”。
在我們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書多,而且特別。
制藝和試帖詩,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卻只在他的書齋里,看見過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還有許多名目很生的書籍。
我那時最愛看的是《花鏡》,上面有許多圖。
他說給我聽,曾經有過一部繪圖的《山海經》,畫著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現在不知道放在那里了。
雖然背地里說人長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說句真心話,我可只得說:我實在不大佩服她。
最討厭的是常喜歡切切察察,向人們低聲絮說些什么事。
還豎起第二個手指,在空中上下搖動,或者點著對手或自己的鼻尖。
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風波,不知怎的我總疑心和這“切切察察”有些關系。
又不許我走動,拔一株草,翻一塊石頭,就說我頑皮,要告訴我的母親去了。
一到夏天,睡覺時她又伸開兩腳兩手,在床中間擺成一個“大”字,擠得我沒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經烤得那么熱。
推她呢,不動;叫她呢,也不聞。
(三)《二十四孝圖》
自從所謂“文學革命”以來,供給孩子的書籍,和歐、美、日本的一比較,雖然很可憐,但總算有圖有說,只要能讀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
可是一班別有心腸的人們,便竭力來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沒有一絲樂趣。
北京現在常用“馬虎子”這一句話來恐嚇孩子們。
或者說,那就是《開河記》上所載的,給隋煬帝開河,蒸死小兒的麻叔謀;正確地寫起來,須是“麻胡子”。
那么,這麻叔謀乃是胡人了。
但無論他是什么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還有限,不過盡他的一生。
妨害白話者的流毒卻甚于洪水猛獸,非常廣大,也非常長久,能使全中國化成一個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人之初,性本善”么?這并非現在要加研究的問題。
但我還依稀記得,我幼小時候實未嘗蓄意忤逆,對于父母,倒是極愿意孝順的。
不過年幼無知,只用了私見來解釋“孝順”的做法,以為無非是“聽話”,“從命”,以及長大之后,給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飯罷了。
自從得了這一本孝子的教科書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還要難到幾十幾百倍。
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負米”,“黃香扇枕”之類。
“陸績懷桔”也并不難,只要有闊人請我吃飯。
“魯迅先生作賓客而懷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愛,欲歸以遺母。
”闊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穩了,也非常省事。
“哭竹生筍”就可疑,怕我的精誠未必會這樣感動天地。
但是哭不出筍來,還不過拋臉而已,到“臥冰求鯉”,可就有性命之虞了。
我鄉的天氣是溫和的,嚴冬中,水面也只結一層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樣小,躺上去,也一定嘩喇一聲,冰破落水,鯉魚還不及游過來。
自然,必須不顧性命,這才孝感神明,會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跡,但那時我還小,實在不明白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