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圖書《藥》《藥》寫于1919年4月,作品通過對茶館主人華老栓夫婦為兒子小栓買人血饅頭治病的故事,揭露了封建統治階級鎮壓革命,愚弄人民的罪行,頌揚了革命者夏瑜英勇不屈的革命精神,惋惜的指出了辛亥革命未能貼近群眾的局限性。
作品以華老栓夫婦給兒子治病為明線,以革命者夏瑜被反動派殺害為暗線,兩線交織,結構故事。
原文
一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
華老栓忽然坐起身,擦著火柴,點上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里,便彌滿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個老女人的聲音。
里邊的小屋子里,也發出一陣咳嗽。
“唔。
”老栓一面聽,一面應,一面扣上衣服;伸手過去說,“你給我罷”。
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便點上燈籠,吹熄燈盞,走向里屋子去了。
那屋子里面,正在悉悉窣窣的響,接著便是一通咳嗽。
老栓候他平靜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來。
……店么?你娘會安排的”。
老栓聽得兒子不再說話,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門,走到街上。
街上黑沉沉的一無所有,只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
燈光照著他的兩腳,一前一后的走。
有時也遇到幾只狗,可是一只也沒有叫。
天氣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覺爽快,仿佛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
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專心走路,忽然吃了一驚,遠遠里看見一條丁字街,明明白白橫著。
他便退了幾步,尋到一家關著門的鋪子,蹩進檐下,靠門立住了。
好一會,身上覺得有些發冷。
“哼,老頭子”。
“倒高興……” 老栓又吃一驚,睜眼看時,幾個人從他面前過去了。
一個還回頭看他,樣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餓的人見了食物一般,眼里閃出一種攫取的光。
老栓看看燈籠,已經熄了。
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
仰起頭兩面一望,只見許多古怪的人,三三兩兩,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卻也看不出什么別的奇怪。
沒有多久,又見幾個兵,在那邊走動;衣服前后的一個大白圓圈,遠地里也看得清楚,走過面前的,并且看出號衣上暗紅的鑲邊。
--一陣腳步聲響,一眨眼,已經擁過了一大簇人。
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進;將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個半圓。
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后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
靜了一會,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著的地方,幾乎將他擠倒了。
“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
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攤著;一只手卻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錢,抖抖的想交給他,卻又不敢去接他的東西。
那人便焦急起來,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還躊躇著;黑的人便搶過燈籠,一把扯下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轉身去了。
嘴里哼著說,“這老東西……” “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并不答應;他的精神,現在只在一個包上,仿佛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
他現在要將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獲許多幸福。
太陽也出來了;在他面前,顯出一條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見丁字街頭破匾上“古□亭口”這四個黯淡的金字。
二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收拾干凈,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發光。
但是沒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帖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
老栓見這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
他的女人,從灶下急急走出,睜著眼睛,嘴唇有些發抖。
“得了么?” “得了。
” 兩個人一齊走進灶下,商量了一會;華大媽便出去了,不多時,拿著一片老荷葉回來,攤在桌上。
老栓也打開燈籠罩,用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
小栓也吃完飯,他的母親慌忙說:“小栓--你坐著,不要到這里來。
”一面整頓了灶火,老栓便把一個碧綠的包,一個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灶里;一陣紅黑的火焰過去時,店屋里散滿了一種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們吃什么點心呀?”這是駝背五少爺到了。
這人每天總在茶館里過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此時恰恰蹩到臨街的壁角的桌邊,便坐下問話,然而沒有人答應他。
“炒米粥么?”仍然沒有人應。
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
“小栓進來罷!”華大媽叫小栓進了里面的屋子,中間放好一條凳,小栓坐了。
他的母親端過一碟烏黑的圓東西,輕輕說: “吃下去罷,--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這黑東西,看了一會,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說不出的奇怪。
十分小心的拗開了,焦皮里面竄出一道白氣,白氣散了,是兩半個白面的饅頭。
--不多工夫,已經全在肚里了,卻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張空盤。
他的旁邊,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進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來,按著胸膛,又是一陣咳嗽。
“睡一會罷,--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親的話,咳著睡了。
華大媽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幅補釘的夾被。
三 店里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兩個眼眶,都圍著一圈黑線。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個花白胡子的人說。
“沒有。
” “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話。
“老栓只是忙。
要是他的兒子……”駝背五少爺話還未完,突然闖進了一個滿臉橫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著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胡亂捆在腰間。
剛進門,便對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運氣了你!你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 老栓一手提了茶壺,一手恭恭敬敬的垂著;笑嘻嘻的聽。
滿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聽。
華大媽也黑著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欖,老栓便去沖了水。
“這是包好!這是與眾不同的。
你想,趁熱的拿來,趁熱的吃下。
”橫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沒有康大叔照顧,怎么會這樣……”華大媽也很感激的謝他。
“包好,包好!這樣的趁熱吃下。
這樣的人血饅頭,什么癆病都包好!” 華大媽聽到“癆病”這兩個字,變了一點臉色,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訕著走開了。
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只是嚷,嚷得里面睡著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來。
“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
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呢。
”花白胡子一面說,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么?那個小家伙!”康大叔見眾人都聳起耳朵聽他,便格外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大聲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
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
--第一要算我們栓叔運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 小栓慢慢的從小屋子里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飯,泡上熱水,坐下便吃。
華大媽跟著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舊只是肚餓?……”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過臉,對眾人說,“夏三爺真是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
現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勞里,還要勸勞頭造反。
” “阿呀,那還了得。
”坐在后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出氣憤模樣。
“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
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
你想:這是人話么?紅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這么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氣破肚皮了。
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
”壁角的駝背忽然高興起來。
“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要說可憐可憐哩。
” 花白胡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么可憐呢?”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著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哩!” 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
小栓已經吃完飯,吃得滿頭流汗,頭上都冒出蒸氣來。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
”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說。
“發了瘋了。
”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
店里的坐客,便又現出活氣,談笑起來。
小栓也趁著熱鬧,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說: “包好!小栓--你不要這么咳。
包好!” “瘋了。
”駝背五少爺點著頭說。
四 西關外靠著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一條細路,是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
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冢。
兩面都已埋到層層疊疊,宛然闊人家里祝壽時的饅頭。
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楊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
天明未久,華大媽已在右邊的一坐新墳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飯,哭了一場。
化過紙,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么。
微風起來,吹動他短發,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來了一個女人,也是半白頭發,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籃,外掛一串紙錠,三步一歇的走。
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于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坐墳前,放下了籃子。
那墳與小栓的墳,一字兒排著,中間只隔一條小路。
華大媽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飯,立著哭了一通,化過紙錠;心里暗暗地想,“這墳里的也是兒子了。
”那老女人徘徊觀望了一回,忽然手腳有些發抖,蹌蹌踉踉退下幾步,瞪著眼只是發怔。
華大媽見這樣子,生怕他傷心到快要發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對他說,“你這位老奶奶不要傷心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 那人點一點頭,眼睛仍然向上瞪著;也低聲吃吃的說道,“你看,--看這是什么呢?” 華大媽跟了他指頭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墳,這墳上草根還沒有全合,露出一塊一塊的黃土,煞是難看。
再往上仔細看時,卻不覺也吃一驚;--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著那尖圓的墳頂。
他們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卻還能明白看見。
花也不很多,圓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
華大媽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便覺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愿意根究。
那老女人又走近幾步,細看了一遍,自言自語的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
--這地方有誰來呢?孩子不會來玩;--親戚本家早不來了。
--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淚來,大聲說道: “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見一只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便接著說,“我知道了。
--瑜兒,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
--你如果真在這里,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
” 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
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
兩人站在枯草叢里,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
許多的工夫過去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
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便想到要走;一面勸著說,“我們還是回去罷。
” 那老女人嘆一口氣,無精打采的收起飯菜;又遲疑了一刻,終于慢慢地走了。
嘴里自言自語的說,“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注釋
⑴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號。
按:篇中人物夏瑜隱喻清末女革命黨人秋瑾。
秋瑾在徐錫麟被害后不久,也于一九○七年七月十五日遭清政府殺害,就義 ⑵洋錢:指銀元。
銀元最初是從外國流入我國的,所以俗稱洋錢;我國自清代后期開始自鑄銀元,但民間仍沿用這個舊稱。
⑶號衣:指清朝士兵的軍衣,前后胸都綴有一塊圓形白布,上有“兵”或“勇”字樣。
⑷鮮紅的饅頭:即蘸有人血的饅頭。
舊時迷信,以為人血可以醫治肺癆,劊子手便借此騙取錢財。
⑸化過紙:紙指紙錢,一種迷信用品,舊俗認為把它火化后可供死者在“陰間”使用。
下文說的紙錠,是用紙或錫箔折成的元寶。
通過對茶館主人華老栓夫婦為兒子小栓買人血饅頭治病的故事,揭露了封建統治階級鎮壓革命,愚弄人民的罪行,頌揚了革命者夏瑜英勇不屈的革命精神,惋惜地指出了辛亥革命未能貼近群眾的局限性。
作品以華老栓夫婦給兒子治病為明線,以革命者夏瑜被反動派殺害為暗線,兩線交織,結構完整。
《藥》的題目含義深刻。
主要包含以下三層意思:
1.全文以華老栓買藥為兒子治病為故事的開頭,題中的“藥”即蘸著革命者鮮血的人血饅頭。
2.這篇文章是魯迅寫給麻木不仁的人民群眾的一帖藥,意在拯救他們的靈魂,醫治他們的精神。
3.文章同樣也是提醒革命者的藥,指出革命不能脫離群眾。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主題:首先從作品本身來看。
作品的明線也是主線,突出地描寫了群眾的愚昧和麻木。
主人公華老栓愚蠢地相信人血饅頭能治癆病,居然讓孩子把革命者的鮮血當“藥”吃,而且對革命者這樣冷漠無情,對劊子手康大叔反倒畢恭畢敬。
茶館里的一伙人對革命者宣傳革命,“感到氣憤”;對革命者挨牢頭的打,幸災樂禍;對革命者嘆息牢頭不覺悟,紛紛胡說“瘋了”。
革命者被殺害,人們“潮水一般”地去看熱鬧。
這些都充分說明群眾毫無覺悟,麻木不仁。
作品的暗線突出地描寫了革命者的悲哀。
革命者憂國忘家,卻被族人告發;在獄中仍然宣傳革命,卻招來一陣毒打;在刑場被殺,只招來一幫“看客”;鮮血還被別人當“藥”吃。
他的母親上墳,還感到“羞愧”,也不理解他為之犧牲的革命大業。
可見他是多么寂寞,多么悲哀。
魯迅與友人談到《藥》時說:“《藥》描寫群眾的愚昧,和革命者的悲哀;或者說,因群眾的愚昧而來的革命者的悲哀;更直接地說,革命者為愚昧的群眾奮斗而犧牲了,愚昧的群眾并不知道這犧牲為的是誰,卻還要因了愚昧的見解,以為這犧牲可以享用,增加群眾中的某一私人的福利。
”(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藥〉》)
魯迅先生自己的說法,既符合作品本身的實際,又符合當時他的思想,是對《藥》的主題的精當的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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