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樓上的臥房里。
這青年婦人想起何以前后兩次同樣回到白楊堡這個心愛的地方竟有很不同的感想。
為什么她現在覺得自己受了創傷,為什么這所房子,這個親切的故鄉,一切素來使她心弦顫動的事物,到今天竟使她覺得都是很傷心的?
但是她的眼光忽然落到時鐘上了。
鐘擺下頭的那只小蜜蜂始終用同樣的迅速而不間斷的動作,在那一撮鍍金的花上面由左擺到右再由右擺到左。
這時候,苒妮突然受著了一陣愛情沖動,使自己望著這套像是有生命的小小機械,這套對她歌唱時間而且如同胸脯一般搏動的小小機械流出眼淚來。
在她和父母擁抱的時候她是顯然沒有這樣受到感動。
心弦蘊藏著的神秘真有好些不是任何推理力所能鉆透的。
自從結婚以來,她今天是首次單獨一人睡在自己的床上,茹梁托詞身子疲乏已經使用了另外一間臥房,并且已經商量妥當夫婦倆各有各的臥房。
她費了長久的時間才睡著,首先是她不覺得有一個人靠著她,因此有些詫異,其次是她久已失去了獨宿的習慣,最后是那種頑強地壓著屋頂的無情北風使得她意亂心煩。
早上,她被一陣映在床上的血紅日光照醒了。
窗子上的玻璃滿蓋著霜花,都紅得如同整個天空發了火一樣。
裹著一件厚的浴衣,她跑著去打開了窗子。
一陣干燥刺人的冰涼的輕風吹進了臥房里,用一陣使人流淚的尖銳寒氣削著她的皮膚。
在一陣滿是霞光的天色中央有一個龐大的日輪,金紅豐滿得像是一副酩酊大醉者的臉從樹林子后面顯出來。
地面滿蓋著白霜,變成了干燥而堅硬的,在農莊中人的腳底下發出響聲。
僅僅的一夜之間,白楊樹上那些還沒有脫盡葉子的樹枝現在全是光光的了,在那片荒地后面,顯出了那幅點綴著好些白點兒的碧綠海波。
懸鈴木和菩提樹在風力之下都迅速地落光了葉子。
每逢冰涼的風經過一次,那些由于陡然下凍落下的枯葉旋流,如同鳥群似的在風中飛舞。
苒妮為了著好了衣裳走到門外,為了找點事情做,她去看左右兩邊的佃農了。
馬爾丁那一家子張開胳膊歡迎她,佃農的妻子吻著她的兩頰;隨后他們又強迫她喝了一小杯果仁酒。
后來她又到了另一個農莊。
顧雅爾一家子同樣也張開胳膊歡迎她,佃農的妻子在她的耳朵每邊都“啄”了也似的吻一下,后來她又不得不喝一小杯覆盆子酒。
以后她回家吃午飯了。
午后像昨天的一樣流過,潮氣固然沒有了,但是代之而起的是寒氣。
那一周里的空余那些日子都和這兩天相似,那一個月里的其余那些周又都和這第一周相似。
然而她對于遠方的戀戀不舍之情卻漸漸淡了。
習慣正像某些水泉在器皿上面沉淀一層石灰質的外衣似的,在她的生活上養成了一種聽天安命的心情。
后來一種對于日常生活的成千累百毫無意義的事物而起的興味,一種對于簡單平凡的固定事務而起的顧慮,在她心上產生了。
后來又在她身上發展而成一種愁腸百轉的性情,一種對于人生的模糊的幻滅。
她究竟不滿足什么?她究竟指望什么?她自己并不知道。
絕沒有一點世俗浮華的需要來支配她,她絕不渴想娛樂,甚至絕不熱心于可以遇見的愉快,并且究竟哪些愉快?所以簡直像客廳里的那些因為年代久遠失了光彩的古老圍椅一樣,什么全慢慢地在她眼里褪色了,什么全晦暗了,顯出了一種蒼白而憂郁的情調。
她和茹梁的關系都完全變更了,仿佛自從新婚回來之后,他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了,那正像一個演員演完了所扮的角色仍舊恢復尋常的面目一樣。
他偶然也對她關心,甚或也和她說話,那究竟是不多見的,一切戀愛的痕跡都已經突然消逝了,并且夜間他很少進她的臥房。
他取得財產和家務的指揮權了,檢查農莊的佃約,反復刁難那些農人,削減種種費用,并且自身在穿著得像是個鄉下領主樣的莊戶之后,失掉了他在訂婚時代的光彩和優雅的豐儀。
他從自己從前的衣柜里翻出了一件古老的獵衣,那是絨做的,安著好些紫銅紐扣,而且渾身全是斑斑點點,但是他穿上了之后一直不脫下來,他自認為沒有講求修飾的必要了,因此停止了修面,以至于他那種剪得不合法的長髯使他的臉兒變成丑得不可思議的了。
他的手再也不被他注意了,他在每頓飯之后總要喝四五杯白蘭地。
苒妮想法子對他溫存地埋怨了幾句,他很粗魯地回答道:“你讓我太平點吧,可成?”從此她不敢冒險再勸他了。
她忍受這些變化了,甚至于忍受的方式也使她認為稀奇。
在她心里,茹梁已經變成一個不相干的人,這個不相干的人的理智或者情感對于她現在都是隔絕的。
她時常想象這一層,每每問起自己:何以兩個人在那么相遇相愛而且在一種愛撫的沖動當中結為夫婦之后,忽然彼此互相覺得對方幾乎像個陌生人,像個從沒有同過床的陌生人。
并且,何以他這種遺棄并不使她感到更多的痛苦?人生可是這樣的?他和她可是都有錯誤?她在將來可是毫無指望?
倘若茹梁這時候仍舊像往常同樣整齊、清潔、優雅、富于誘惑力,苒妮是否也許會更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