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27 作者:殷健靈
我沒有想到寫于1999年間的《紙人》會成為我比較重要的一部作品。
如今,有不少兒童文學研究者認為她是國內第一部真正的“成長小說”,還被列入了一些學校的“兒童文學必讀書單”。
《紙人》沒有獲得過任何一項來自官方的獎項,卻令我得到了來自讀者的各種形式的感激和首肯,儼然成了我的代表作。
想起當初的創作,還是很有意思的。
在那以前,我便一直專注于青春期少女題材的創作。
我以為,青春期的大部分苦悶其實都來自心理上性意識的覺醒。
它就像少年成長中的“成長儀式”,更像少年生命中的“第二次誕生”。
和少男相比,青春期帶給少女的變化,其表現形式更加復雜、微妙、隱蔽。
它更多的投射到心理活動上,是一種情感的隱秘渴望、一種在夢想世界里的精神巡游、一種有趣曲折的情緒游戲。
這樣的心理活動,有時是美好的,有時卻是痛苦的、難以自拔的。
那些對愛的渴望,未必都會傾注到異性的身上,也有可能同樣的傾注到同性的年長者身上(心理學上稱之為“戀慕年長者期”)。
而她們對愛的渴望的表現形式有時也是不合邏輯、未可理喻的。
在她們的面前擺著那么多難解的謎,包括對她們自己以及對她們自己的身體。
我關于少女心理的觸及是從對自己的內視開始的。
起初是以散文的形式。
當年一些微妙的心情、隱蔽的心緒、深藏的記憶,一一翻檢出來,曬曬今天的太陽。
那些散文贏得了無數今天少女的青睞,她們給我寫信、傾訴,這有些讓我意外,她們告訴我:她們和我一樣。
她們讓我確信:生命、愛和情感都是永恒的,它們不因時代的更替而變更。
在這樣一個缺乏安全感的時代,今天的孩子比我們過去更不容易。
他們要忍受更大的心理壓力,面對更紛繁的誘惑。
對敏感的孩子來說,假如沒有舒解的渠道,那痛苦和壓抑便是加了倍的。
后來,當我需要更豐滿、更立體地表達我的那些想法的時候,散文的樣式就顯得有些單薄了,于是就借助于小說。
我想寫和別人不完全一樣的小說。
我不可能真實地再現今日孩子的生活,因為我的閱歷我的年齡我的心態決定了我不可能完全投入到他們的生活中去,即使寫,那也是一種有距離的觀望,是淺表的描摹。
與少年寫手相比,我們這些成人兒童文學作家所能做的,是一種深層次的、直抵他們身心的對生命本質的探尋,是撼動自己也能撼動別人的真誠表述。
1999年之前,斷斷續續地寫過關于少女心理的幾個中篇,準確地說,是關于少女性心理和青春期的輕微萌動的。
我采用的是一種謹慎的、適可而止的姿態。
但在有了那些敘述之后,卻有了一種骨鯁在喉欲吐不能的感覺。
我承認,在少兒文學領域里,的確存在著那么多的“不可以”和“不恰當”。
這樣那樣的“禁區”讓成人寫作者在寫作時不自覺地畏首畏尾、避重就輕。
那時,我正在讀兒童文學專業的研究生,導師梅子涵先生適時地點撥我,他建議我將焦距瞄準少女青春期的成長和苦痛,寫一個細致的大東西。
在此前,我曾經主持過一段時間青春心理熱線,我發現,如今成長中的少女羈絆重重。
有一個怪異的求詢少女給了我深刻的印象,我沒能解決她的問題,還是另一位心理專家釋開了她的心結,她是一個強迫癥患者,因幼年時的性創傷養成**習慣,并強烈自責。
她瞞著家人四處求詢,但幾乎沒人能徹底治愈她。
(她后來成了《紙人》中秋子的原型)我想到自己成長中對身體對性的無知和懵懂;想到我中學時代的一個女生過早地告別少女時代,成為一個粗俗男人的女人;想到我的父母和師長對性教育方面的諱莫如深;想到現在這個時代層出不窮的誘惑……漸漸的,頭腦中有了《紙人》的雛形。
我慢慢清楚了,自己需要寫一個什么樣的東西。
《紙人》的主題其實就是女孩子的“性”。
而這個主題在兒童文學里始終是一個雷區。
但我以為,女孩的“性”不是不能寫,關鍵是掌握好敘述的面向和如何敘述。
正是因為少年時期性意識的萌動,其性的感覺和心理上的異**不是結合在一起的,所以,表現少年性意識的焦點應該是集中在心靈上的細微感受和愛的情感方面。
我想,這也是少年文學和成人文學在切入視角上和表述方式上的本質區別。
對女孩來說,引導她們將身體的發育成熟看做美的過程顯得猶為重要,愛自己的身體,進而才會珍視生命。
而成長,正是在懵懂中疼痛和清醒。
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
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么可唱只嘆息一聲飛落在那里
——泰戈爾《飛鳥集》
引子
如果你第一次來碧瑤鎮,會發現瑤河的水和別處的水不一樣。
春暖時,河水就釅釅地流起來,平平地、不動聲色地流,一直流到這一年的冰凍期。
好像一個執著的歸鄉的旅人,一路向著家的方向去,默默的,也不言語。
因此,它又是柔順的,是一匹緞子,更像從河床上滑過的透明玻璃,底下散落著棱角分明的碎瓷片、潔凈光滑的鵝卵石、妖嬈豐美的水草,還有穿梭于水草和瓷片間大大小小的魚群……
從岸上看瑤河,很養眼。
放學的孩子,并不急著回家,常常在河邊逗留。
這河也像慈祥的母親,包容了來這里戲耍的孩子。
最好看的,應是水里的魚。
瑤河的魚大概是世間最幸福的了。
大可盈尺,幼不及半寸,紅白相間的、淺灰、煙黑,被岸上的樹陰罩著,三兩結隊,或游或停,或覓食或嬉戲,愜意悠然的模樣。
這里,沒有誘餌的陰謀,也沒有漁網的危險,有的只是平靜的水,與岸上和平的大人和小孩。
水里的魚和岸上的人,一同享受著粉墻黛瓦、石埠拱橋的倒影,靜聽遠方急流處水車們咿咿呀呀的歡歌。
說到水里的魚,不得不說一說碧瑤鎮的禁漁風俗了。
據說,碧瑤鎮的愛魚風俗由來已久,河里的魚不是捕來吃的,而是用來看的。
居民吃魚,只有去集市上買。
鎮上除了制定對偷漁者的懲罰規定外,日夜還有人在河畔巡視。
日久,大人小孩都有了愛魚的意識。
鎮里鎮外還流傳著一則有趣的故事。
說某日,一位勤快的大嫂到瑤河里挑水,不知不覺將兩尾指甲般大小的魚苗舀進了水桶,被在岸上一光頭男孩兒看見。
那男孩兒也不吭聲,佯裝在石板上撩水洗臉,直到大嫂將水挑進了自家廚房,忽聽尾隨身后的男孩兒一聲斷喝:“好哇,竟敢偷河里的魚苗打牙祭呢!明天看你扛著紅旗唱山歌!”大嫂一懵,待俯身到桶里細探,當即臉一紅。
因為碧瑤鎮的人都知道,偷魚不但要罰款,還得扛面紅旗走街串巷高聲背上幾天“禁漁規章”,這豈不羞煞人!但那位大嫂畢竟是無意的,趕緊回頭將兩尾魚苗放回河里,而那光頭男孩兒看一切做得妥當后,便心安理得地嚼著大嫂送上的高粱飴糖雀躍而去……
除去水里的魚兒,值得細說的,還有那瑤河底下數不清的細瓷片。
誰也說不清它們在水底沉睡了多少年。
靜臥于大山深處、草莽之間,碧瑤鎮本就是一個細瓷般美妙的傳說。
一千多年前,碧瑤鎮周圍便已經陶坊遍野、窯包遍地了,馬尾松劈成的窯柴碼得高高,小山包似的瓷窯燒得火紅,還有不知疲倦日夜勞作的水碓……瑤河邊,成排的木杠七上八下,起起落落,堅硬的瓷石被舂成了齏粉,加工成釉果后,又通過瑤河水捎到那些制瓷的作坊。
婦人們背著孩子、拎著盛滿米飯和腌菜的竹筒從四面八方的村落趕來,為得給燒窯的瓷工、自己的丈夫送上一口飯。
石徑上于是有了一串串碎腳印,仿佛落葉,化在泥里了,也印在男人的心上。
而那些忙碌的男人手里端著的,也許就是剛剛出窯的玲瓏剔透的碗盞杯盤……多少個春秋過去,現如今,碧瑤鎮盛景不再,窯包也難覓蹤影,那些碎瓷片連同過去的時光在瑤河底沉了下來。
但瓷片并未睡著,它們依然醒著,那細膩的漣漪和水波,便是瓷片的呢喃,絮叨著關于碧瑤鎮久遠的傳說。
然而,光陰畢竟遠去了,碧瑤鎮的繁榮也已是過眼煙云。
舂聲停歇,古窯遺韻隨風飄散。
這些年,瑤河水流著流著竟有了幾分落寞和凄清。
這個地方慢慢地空落起來,壯年的人大概嫌這里過于寡淡清靜,于是紛紛走了出去,去往外面更大的世界了,只遺下些老人和孩童守在這里,一天一天過著日子。
這日子,說淡,卻也像甜津津的麥芽糖,居然還是耐嚼的。
老人有著老人的悠閑,孩子自有孩子的樂趣。
這生活,明明白白,從從容容,好像門前靜靜淌過的清澈見底的瑤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