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主問如何讀詩,大抵問題出在讀不懂,進入不了詩的語境,無法鉆得更深。
很多新手都會出現這樣的問題。
所以我認為這是個反映了普遍情況的好問題,很值得分享個人的一點心得。
首先,我們要搞清楚,之所以不知道怎么讀,讀不懂,讀不明白,問題是出在了哪里。
找到了病灶,才能開藥方。
就我的理解,一般在讀詩上出現問題,大抵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字不認識,繁體字不認識。
典故不理解。
疏通不了句子,不理解句意。
全詩抓不住點。
以上這幾個原因,其實都是缺乏基礎的問題。
所導致的結果,是進入不了文本。
原因中很重要的一點,是從讀白話到讀文言,是有個關卡的。
從簡體橫排到繁體豎排這一步,邁得出邁不出,是靠量來說話的。
另一個原因就很簡單,你不認識字,不了解典故,就懂不了。
和學英語一樣的,四級的詞匯量去做GRE,肯定要被羞辱死。
所以要做的很簡單,積累。
有字典就是讓你認字的,有箋注就是讓你懂典故的。
打基礎的一步,沒有捷徑。
然后是另一些原因:也能理解文本的意思,但是僅僅是理解了文意。
看不出好不好,反正王國維什么的說好,我就說好,王國維他們說不好,我也跟著說不好。
論詩動輒意境不意境、走不走心、通不通俗的。
這里的問題就稍微大一點,說白了就是過早的從別人那里移植過來了一個審美的架子。
移植器官有排異性,移植來的審美也是一樣,說不定就叫排異反應弄死了。
不是自己的東西,拿來臧否是非高低,其實自己也說不明白,長此以往,自己就給困死在這個copy來的小水坑里了。
撲騰不出去,游著也總是打轉轉。
要知道,審美須從自身來。
不要輕信任何詩論家的話,這些東西可以暫時用,但是也要看血型合適不,移植來的東西,變成自己的,才能說有了心得。
王國維覺得好的,你可以覺得不好,他覺得很差的,你可以覺得好,只要你自己的體系足夠支撐。
這個體系的建立,需要廣泛的閱讀、以及建立在閱讀量上的大量思考。
然后來看一些由淺入深的障礙:格律美我就看不出怎么辦。
詩的建筑美我就看不出怎么辦。
詩人玩的花招我就看不出怎么辦。
詩的……我就看不出怎么辦。
這些就是由淺而入深的一些必走之路了。
新手疏通了文意,看起來也是,床前明月光,嗯,疑是地上霜,嗯,舉頭望明月,嗯,低頭思故鄉,嗯,完。
更難一點的,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額,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額,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夜月魂,額,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看不大懂,不好看,算了下一首。
再難一點的,錦襜褕,繡襠襦。
強飲啄,哺爾雛。
隴東臥穟滿風雨,莫信籠媒隴西去……%&*&)UP*&^&I……不明覺厲……
看同一首詩,不同水準的人,看出的東西絕不一樣。
就拿剛提到的老杜明妃一詩,僅僅疏通文意,也就是個說昭君的詩嘛,看過了就看過了。
而高幾個段位的人,能看得出其中結構的用心,構造的精細,格局的廣闊。
我們來看一個鑒賞:
杜甫寫王昭君的名作《詠懷古跡》: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夜月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首聯兩句相對,上句很富動勢,山壑的走向大概朝著明妃村方向,給杜甫寫得像山壑都往明妃村奔“赴”過去似的;下句頓為“明妃村”那個點。
次聯把這個節奏再奏一遍,然而聲音更大、強度再高,對比得也愈加尖銳。
明妃從“村”里“一去”往宮中、再去往遙遠的匈奴,時間空間跨度都特別寬廣,句意的動勢在更闊大深遠的背景里展開,“連”字尤其叫人感到昭君在茫茫無際的“朔漠”里走也走不完的情形;可是,猛然頓為一個更小于“村”的“冢”,浩渺的空間陡然收縮為孤零的一點,綿渺的時間也凝滯在“冢”上“黃昏”里,似乎時間也成為化石,從此千古不變。
三聯上句是個點、實點,下句又是個行程、虛影的行程,它把一二聯反復的節奏倒過來用了一遍,本身還包含“圖尚實存”和“魂只空歸”的對照——杜甫大概在明妃村里見過明妃的畫像,從詩意看,“畫圖省識春風面”不像僅僅用毛延壽替明妃畫相的故典。
細勘第二聯,它是個對立句,上句動勢的行程,下句凝滯的固點;又是個流水句,下句順著上句講的,是上句的結果,明妃去了朔漠,因而留下青冢。
對立句把內容與格律打成一片,共同造成相反相成的效果;流水句把內容與格律分開來,自由的流動感與格律的僵固性又形成矛盾;而且,整個兩句的流動寫法——流水句——與兩句之間的對立格局——對立句——還較著勁,詩意在流走,而流走的前部與后部竟然性質相反,流走與對立兩個特質既相對而又交融。
這一聯的內涵顯得特別深厚、復雜,遠非用散文講一聲“昭君去了北方死后葬在那里”所可比擬的。
它的張力使藝術富于彈性、強度,幾乎窮盡了對聯這個形式的限止,用光了它的潛力。
實際上,從整首詩,我們可以看得到更多的辯證情況。
一聯像二聯一樣是個矛盾體,二聯所以那樣打眼,也有一聯的功勞,二聯是一聯節奏的一次反復、擴印,占了它的便宜。
但是,一聯的行程指向明妃村,二聯的流向倒過來,從明妃村指向塞外;一聯既是二聯的同盟,也是二聯的敵手。
三聯把一、二聯重復的節奏“行程、點”扭轉頭,成為“點、行程”,同時,流向又從塞外返回明妃村,并且二聯是明妃生前那個人在流去,三聯是明妃身后那個魂在流回。
我們不由想到辯證論家那些套話:“否定之否定”、“正、反、合”——身后魂歸的明妃比起生前在這里土生土長的明妃,一面今人猶昔人,另一面已經今我非昔我了,她既回到了故地,又帶著離開故地的后果,帶來了死亡、帶來了客死異鄉的哀怨、同時也帶來了所有被時間摧毀之物那永古無法躲避的悲傷——換句話講,她帶來了一切時間中事物的共同命運。
杜詩的結句拆下來看,其實平庸,可是,經過前邊那些正反頓折、回環往復的鋪墊,最末兩句已成為情感上必然的結論,我們不覺得它平庸,只感到心里盤郁糾纏、無路可走的強烈情緒給它極自然地引接出來,到了某個早該去的歸宿地。
不比李白,杜甫是個老實人,他自詡“晚節漸于詩律細”,并非空口講白話,他這首詩的確網絡著多重的、細致的辯證因素,可以作為他七律詩的典范。
這種東西,需要你花時間和精力去鉆研。
詩是一種成熟的藝術,審美手段,藝術技巧都十分完備。
抓住幾個點,看一首詩試著從多個角度去看去讀去想。
不怕看的少,就怕看了一萬首,還是停留在移植器官的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