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國故運動不可估之過高
整理國故運動在有力地推動中國現代學術轉型的同時,也留下了一些缺陷。
首先,正如郭沫若所說:“這種整理事業的評價我們尤不可估之過高。
整理的事業,充其量只是一種報告,是一種舊價值的重新估評,并不是一種新價值的重新創造,它在一個時代的文化的進展上,所效的貢獻殊屬微末。”(《整理國故的評價》)確實,由于過分注重考據、反對疏通,整理國故運動實際上只是以史料考訂與整理為主,基本屬于微觀史學的范疇,從而欠缺從宏觀上整體駕馭的能力,更無法進行高層次的歷史哲學思辨,這就很難達到它所謂“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目的。
對此,周予同曾十分敏銳地指出:“胡適在《中國哲學史大綱》中雖然也曾提出治史的三個目的為‘明變’、‘求因’與‘批判’;但疑古派與考古派究竟多只做到‘明變’的一部分工作,而沒有達到‘求因’與‘批判’兩個目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新史學》)
其次,古史辨運動雖然鑿破鴻蒙,廓清迷霧,打破了傳統古史觀念,揭示了舊有古史體系的不可信,強烈地震撼了當時的社會人心,積極配合了思想解放潮流的發展,但無可諱言,由于對中國歷史文化缺乏必要的“敬意”,同時又混淆了“辨偽書”與“辨偽史”之間的界限,過多地運用了“默證”的方法,也就使古史辨運動在某些方面不免“疑古”過勇,以致完全否定了古史“傳說”的可靠性,一度造成了中國上古文化的空白。
尤為關鍵的是,盡管胡適在揭橥整理國故運動時,已意識到“國故”事實上也不乏有“真意義”與“真價值”,但因為以所謂“捉妖打鬼”為根本的出發點,致使整理國故運動對中國傳統文化做出了過多的否定。
胡適便曾聲明:“我所以要整理國故,只是要人明白這些東西原來‘也不過如此’!本來‘不過如此’,我所以還他一個‘不過如此’。
這叫做‘化神奇為臭腐,化玄妙為平常’。”(《整理國故與“打鬼”》)他還不無遺憾地表示:“‘打破枷鎖,吐棄國渣’,當然是我的最大功績。
所惜者打破的尚不夠,吐棄的尚不夠耳。”不難想見,由于在潛意識中已經預先有了這種否定性論斷,整理國故運動不可能對傳統文化加以真正客觀的評判。
在“中西文化觀”上,胡適發起整理國故運動的初衷本是要從中國傳統文化中,“找到可以有機地聯系現代歐美思想體系的合適的基礎”(《先秦名學史??導論》),進而在此基礎上融合中西文化,“再造文明”。
但因為片面地拔高西方文化,“整理國故運動”實際陷入了某種程度的“西方中心論”,一切以西方為準繩,從而不僅欠缺對西方文化的批判,而且還直接影響到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客觀評判。
胡適后來也說過:“我們的固有文化究竟有什么‘優’、‘長’之處呢?我是研究歷史的人,也是個有血氣的中國人,當然也時常想尋出我們這個民族的固有文化的優長之處。
但我尋出來的長處實在不多。”(《三論信心與反省》)他并且斷言:“我們的固有文化實在是很貧乏的”,“我們必須承認我們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質機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知識不如人,文學不如人,音樂不如人,藝術不如人,身體不如人。
……肯認錯了,方才肯死心塌地的去學人家。
……不要怕喪失我們自己的民族文化。”(《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今天看來,這些言論誠然是針對那些盲目自大的“國粹”論者而發,但其中畢竟流露出某種明顯的民族虛無主義情緒和“全盤西化”的傾向,這在很大程度上無疑意味著整理國故運動存在著嚴重的方向性偏差。
由此出發,這種一概奉西方文化為圭臬的“西方中心論”傾向,當然也給整理國故運動的學術研究帶來了不容忽視的負面影響。
陳寅恪便曾經批評說:“以往研究文化史有二失:舊派失之滯……新派失之誣。
新派是留學生,所謂‘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者。
新派書有解釋,看上去似很有條理,然其危險。
他們以外國的社會科學理論解釋中國的材料。
此種理論,不過是假設的理論。
而其所以成立的原因,是由研究西洋歷史、政治、社會的材料,歸納而得的結論。
結論如果正確,對于我們的材料,也有適用之處。
因為人類活動本有其共同之處。
所以,‘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是很有可能性的。
不過也有時不適用,因為中國的材料有時在其范圍之外。
所以講‘大概似乎對’,講到精細處則不夠準確。”(蔣天樞:《陳寅恪先生傳》)此外,朱自清在與浦江清交談時也曾談及:“今日治中國學問皆用外國模型,此事無所謂優劣。
惟如講中國文學史,必須用中國間架,……以西方間架論之,即當抹殺矣。”(《朱自清日記》,1933年4月21日)顯然,他們對胡適等人簡單套用西方理論來“整理國故”的取徑不無保留,而這些針砭恰恰擊中了整理國故運動的偏頗所在。
如果說以上所述主要還只是就整理國故運動的學理缺陷而言;那么在實際運作過程中,它同樣也產生了不少流弊。
當胡適逐漸從“整理國故”走向“全盤西化”時,另外一些被裹脅入“整理國故運動”的“國粹”論者,則反借“整理國故”之名,行封建復古之實。
于是,隨著整理國故運動的風行一時,向來被“冷擱在毛廁邊緣的線裝書,連孔家店的一應舊禮教在內,卻逐步的得藉科學方法整理國故之美名,而重受時代之盼睞”(錢穆:《論百年來之讀書運動》)。
以至當時便有人觀察到:“除了適之先生自己和顧頡剛唐擘黃錢玄同等三四位先生外,哪一個國故學者在‘磨刀霍霍’呢?唉,哪一個不是在進湯灌藥,割肉補瘡呢!哪一個不是在垃圾桶里掏寶,灰土堆中搜珍奇呢!”(《整理國故與“ 打鬼”??西瀅跋語》)此言容有夸大,卻也十分形象地反映了整理國故運動所導致的流弊 。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北京大學學生周刊》在創刊之際,就在《發刊詞》中嚴正申明:“我們相信新思潮,相信必然趨勢的新思潮,……我們懷抱了這種態度,所以勇往向前,寧可任‘神經過敏’和‘鶩新’的譏罵,永不作‘時代錯誤’的‘國粹’論調和阻礙文化的調和見解”,“我們的手段:是研究學問,輸入學理,激發思想,再造文化”。
這與胡適所謂“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雖大致相同,但此處之所以特意以“激發思想”替換“整理國故”,顯然正是為了避免“整理國故運動”所造成的現實流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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