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我現在總寵著我的母親,當她是個任性的孩子。
在她出門的時候,我將皮鞋放在鞋墊上,她回來時,拖鞋又備在那里了。
只要在家,我總關心她的茶杯,盱見茶杯空了,就接過來續上熱茶。
每晚臨睡前,我會在她的房間里逡巡,看看窗戶關了沒有,窗簾拉好了沒有,再幫她鋪展被子,沖上銅湯缽,放進被窩里。
然后陪她看會兒電視,說會兒笑,承歡在她的膝前。
我常常在她不注意的時候長久地凝視她、依戀她,心里充滿了對她的憐愛。
母親真的老了呢,頭發全白了,瘦弱的身子如寒風中的柳枝,是干枯而悲涼的,不過那雙眼睛還是那樣精亮,閃著童真的光輝,告訴我,她不過是個老小孩。
母親出身大戶,不過家族的鼎盛時期她并沒有親見,那時正逢戰火,家世已經式微了。
據說母親的外祖家大富,外婆出嫁時,送嫁隊伍從街頭接到街尾,先出發的已經到了祖父家,后出發的還沒出門,當時場面的壯觀引得萬人空巷,大家都來爭睹張家大小姐出嫁的一時之盛。
母親幼年時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因為祖父家本來就富足,祖母又帶來豐厚的陪嫁,資產之豐在當地一時無兩。
不過后來戰火頻頻,不論兵匪都來索響,田產漸漸賣了,糧莊也轉手了,祖母陪嫁的金銀銅器一件件拿出來賤賣,最后連木器都要拿出來變賣,家產就此敗落下來。
祖母是大家閨秀,十指不沾陽春水,除了繡花之外一無才藝,而家世的敗落注定她不能再請幫傭,日子過得艱難起來,祖母也多病起來。
當時母親尚且年幼,不管這些瑣事,在外祖寬松而開明的家庭環境里,她跟男孩子一樣快樂而受重視地生活著、長大著。
她四歲跟大她八歲的姐姐去私塾讀書,先生是她們的伯伯,極寵愛我的母親,戒尺總是高起輕落,不像打別的學生。
搖頭擺尾地念了幾年書,也沒有耽誤她跟男孩子們一起爬樹掏鳥窩、下水捉魚蝦。
外婆有時候著急地對外公說:“腳也不曾裹,性子又野,怎么得了?你也不管管她,將來連婆家都要找不到了呀。
”外公萬事都聽外婆的話,唯有對孩子教育的問題不肯聽,倒勸外婆:“你不知道外面的形勢呀,現在女兒家不興裹腳繡花了,都跟男孩子一樣養。
況且我們也沒有男孩,只有兩個女娃,就當男孩養了,你不必煩心。
”等到母親稍長,外公聾了,外婆多病,她唯一的姐姐又遠嫁他鄉,她才稍稍感到生活的艱辛。
因為外公的突然聾掉,她在八九歲的時候開始跟外公一起去放牛,回家還要照看生病的母親,而外婆這時又生了她的小弟,小弟也要她照看。
生病的外婆終于了,在用盡了家里的錢之后。
生活的重擔一下子壓在母親柔嫩的肩上,那時母親不過十五六歲。
為了生計,她不再去學校上學,哪怕成績是當時最好的,她只能帶著書坐在牛背上讀,讀得聾子外公在一旁垂淚,覺得對不起他最愛的女兒。
母親抱住她的父親說:“天無絕人之路,我不能讓你和小弟餓,學不學習都無妨。
”母親說到做到,她通過跟小姐妹一起到東海邊抹草籽、到荒地里挖中藥、拿魚網捕魚、學老農在家前屋后種菜種莊稼,竟然真的沒有讓外公和小舅餓,甚至還攢了些錢,偷偷為自己換了枚金戒指,想用這枚戒指作她的嫁妝。
母親十八歲嫁進董門。
這時候已經乾坤顛倒,寒門佃農的董家因為出了個革命子弟兵在外當官,家境竟然比外祖家還好,結婚時已經有當地唯一的磚瓦房,家里還設了床帳。
而母親所能帶過來的嫁妝不過是一套雕畫三件式衣櫥,一只綠柜,兩只樟木箱子,一張銅盆架,一個銅臉盆,大小三個銅爐(手爐兩個、腳爐一個),一個銅湯缽,另外就是她自己攢的一枚小小的金戒指。
外祖家當然還有些器物,外公也極力要讓母親多帶些過來,但母親不肯,家里有個聾父親,還有個才十二歲的弟弟,她不能不為自已父親的生計擔心,也不能不為小弟將來娶妻的事操心。
母親嫁過來時父親剛從學校畢業,在村里做村醫,除了一間半磚瓦房外不名一文,連結婚的紋帳被子都是借的,婚后的第二天,人家就來收要走了。
母親眼睜睜看著土壘的床在摘去了帳被后露出的灰土黃胎以及床上的蘆葦,流下了眼淚,不一會兒又絕決地擦去淚,對父親說:“不怕,只要有雙手,什么都可以賺回來。
”兩個年青的男女過起了食粥度日的日子,因為有愛,竟也香甜,生活漸漸好了起來。
母親是村里能夠斷文識字的唯一的女性,在很小的時候就跟做生意的外公學得一手漂亮的算盤,村領導知道她的才能,讓她試做會計,沒想到比男人還做得好,字跡娟秀是不用說的,帳也都算得精當,于是升格為正式的會計,不用到隊上去做農活了。
二伯母見母親一來董家,就得了這樣的巧宗兒,非常不服氣,以為是我那在外地做大官的大伯幫了忙,就去找爺爺評理,也要換個體面工作。
爺爺訓斥她說:“三媳婦做會計,那是人家父親教她上學學出來的,并不是我們董家的本事,你不服氣,只好怪你的父親。
”
母親生了三個孩子,分別是我的哥哥姐姐和我。
她喚哥哥為龍丫頭,姐姐為琴丫頭,我為寶寶。
小時候我覺得母親不甚愛我。
母親極愛哥哥,不僅因為他是兒子,還因為是頭胎,是占了先機的,哥哥的調皮又千奇百怪,總能讓她忍俊不禁地大笑。
母親也極愛姐姐,姐姐生得美,人又如小鹿般快樂清純,性情也柔順。
而我是個小壞蛋,在生我的時候我就壞,讓她難產受累,后來又常生病,黑瘦得不象是每天能吃飽飯的人,性格又孤僻,不類姐姐的隨和達觀。
母親那時最愛說的一句話是:“唉!你可怎么好呢?能及你姐姐一半,我也放心了,偏偏是個病秧子,性子還怪,將來怎么養得活你自己!”我才不考慮這些,對我來說,母親是最可親愛的人,窩在她的懷里是如此溫暖,她幫我穿衣的樣子是如此溫婉,喂我吃飯的時候又是如此溫情,我只要牽著她的衣角,到哪里都是最幸福的人。
那時候日子大概是艱難的吧,常常要舉家食粥,不過難不倒心靈手巧的母親。
她能將一棵青菜炒出香氣四溢的味道,羅卜就幾顆鹽粒就能拌出可口的菜肴,至于豆莢、紅薯、辣椒之類,在她的手里更能翻出無數的菜色,于是一家子喝粥也喝得心滿意足。
那時候母親大概是辛勞的吧,村上的帳是煩瑣的,一家五口的衣服鞋子要在放了工的晚上趕,三個孩子都寵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父親那時又是醫生,自不能也沒空為母親分擔家務,爺爺奶奶年紀也大了,不唯幫不了她,還要她來照顧。
聽說母親那時常常一夜只睡三四個小時,是真正的勤娘。
不過我想母親那時候是開心的,我記得她常常在開飯的時候并不伸箸,只看我們在那里吃,自己坐在一旁開心地笑,是真正的快樂的樣子。
我的父親生來性好安靜,從事的又是醫生的職業,平素不大喜歡與人交往,總是將自己沉浸在湯藥譜里,母親就成了家里做大事的人,萬事都作得了主,使我們村的女人非常地羨慕。
因為母親的性格里有急公好義的一面,村鄰有急事都來找母親幫忙,起了糾紛也來找母親評理。
到我們長大了去上學,也知道要錢不必跟父親說,只跟母親說就行了。
我記得那年哥哥大學將要畢業的時候,從學校寄回一封信,說畢業前想要幾塊錢買件禮物送給恩師,母親在家里翻箱倒柜,只找到三毛錢,于是外出借錢。
誰知剛走了一家,就有好幾個村民聽到信拿著家里的余錢送來,母親是噙著淚收下一筆筆錢,又工工整整寫了借條送去各家的。
總共不過是五六元錢的事,后來還都還上了,母親卻念叨了大半生。
我從小雖然性情怪異,對母親卻敬服得很,一直以母親為自己的榜樣。
唯一一次跟母親鬧翻是為了我的老公。
那時我血氣方剛,又沉在愛河里,將老公帶去家里時,并沒想太多的事,只想讓家人分享我的快樂,并得到他們的的祝福。
誰知母親一看之下大為不滿,堅決不答應我與這樣的人交往。
老公那時是新潮青年,留著披肩的長發,架一付黑黑的墨鏡,嘴上還叨一顆煙,站在我的身邊晃腿,一付小開的模樣。
我們都迷齊秦,喜歡唱《北方的狼》,覺得這樣的形象最摩登,并沒有什么不妥。
面對母親無理的非難,我選擇了更絕決的方法,拉著老公反出家門,從此不再回家,任憑哥哥姐姐來勸也不行。
母親到底忍不住了,一個月后同父親一起跑到我們公司來看我,也看我的老公,帶來好多我愛吃的東西。
臨走的時候,母親將我拉到一邊,流著淚偷偷問我:“三郎性格是不是粗暴?有沒有打過你?如果他脅迫你,你不要怕,我跟他拚了老命也要救你出來。
”我聽到這樣不著邊際的話,忍不住大笑起來,告訴她,三郎的性情很溫和,對也是我百依百順,從來沒有血腥暴力的事發生。
母親將信將疑地走了,走時還一步三回頭,我站在路邊相送得煩了,生氣地掉頭不顧而去。
后來一家子相處久了,母親知道老公確實是心軟溫情的孩子,又是從小就失去了娘的,倒轉過頭來愛老公勝過了我這個女兒,常燒體己的菜偏他。
母親年少的時候既吃過那么多苦,原以為老了之后可以樂享兒孫的清福,沒想五十歲之后,就開始慢性病纏身。
先是腹瀉不止,看了無數的地方,找了無數的名醫,都診不出癥侯。
直到人都瘦得脫了形,才診出是潰瘍性結腸炎,無藥可醫,卻也病不至。
一年前,母親身上又開始無原因地疼痛,骨節紅腫變形,查了一家又一家醫院,仍然診不出是什么病癥,至今還受著莫名的疼肉罪,常常夜里三四點鐘就疼醒了。
母親說年青的時候沒空睡,老了有大把的時間了,卻不讓睡,這輩子的覺看來是補不上了。
母親病后多疑,到了病態的地步。
因為生的病跟別人不同,不是查不出來就是醫治不了,于是失望。
總懷疑醫生查得不細,醫術也不精,一遍遍往大城市跑,每次都希冀可以找到靈丹妙藥,等到結果出來,又敗興而返,垂淚問我們:“血抽了去沒有被換掉嗎?你們沒有跟醫生串通好了來騙我嗎?我得的怕是不好的癥侯吧?……”她說:“現在日子這樣好,不要再為吃喝穿衣發愁了,我卻得了這些病癥,吃不能吃睡不能睡,心里真是不甘。
我并沒有別的想頭,這樣的好日子我是想多過幾年的。
”母親雖然生著病,卻不肯來兒女家增加麻煩,一直堅持在老家生活,每當我們去接她來城里將養,她都要推托,說父親可以照顧好她。
其實我們知道,笨拙的父親連飯都不會做,也沒有灑掃庭除的習慣,哪里是照顧人的人?母親的不愿離家,倒是舍不得不會生活的父親呢。
父親退休之后,我們再去接,她也就不十分堅拒了。
有段時間,我有幸將她接到我家里來,那時我非常快樂,因為每天下了班回家,總有母親開門迎接我,喊我寶寶,而那時我的寶寶已經十歲了。
當我變著戲法從廚房里端出一樣樣的菜肴放在桌上時,母親是又驚喜又心疼:“不是不讓你做那么菜的嗎?你工作那么忙,家務又沒人幫,小寶也全是你帶,還要為媽媽分心煩惱,這樣勞累,媽媽要走了呀!”母親對我的老公回家后玩游戲看書非常不忿,我勸她說:“三郎工作忙,在單位已經心力交瘁了,回到家理當讓他休息,況且他也不會做家務,只會添亂。
你不必說他。
”母親不理會這些,她乘我不在的時候命令老公:“三,將垃圾倒了!將地拖一下!起床后自己疊被子!……”老公倒聽她的話,勤快認真地做好她安排的每件事。
背著母親的時候,老公笑著對我說:“你說母親不愛你,我看不然,她是寧愿虐待女婿,也要為女兒出氣的呢。
”每當我聽了這話,嘴里說:“這老娘!”眼睛卻要不爭氣地紅起來,心里暖暖地,覺得自己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母親在我家呆了不到兩年,因為舍不得我辛勞,決意要回老家去,說讓父親照顧他。
我不同意,有一天下午她偷偷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叫上一輛的士就回去了,在路上她打電話給我,我在辦公室里大哭,一定不讓走,母親說:“傻丫頭,我回家陪陪你爸爸呀,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在一起呢?”
母親自此再也沒有長時間地住進我們家,只有去醫院看病前才肯來家里落腳,任憑我們怎樣堅持留她,甚或有時放車子回去接,也不肯長住。
我雖然心里舍不得她,卻又知道她一樣舍不得我。
這時候明白了惺惺相惜是怎樣的情感,只好常回家看她。
有時候長久地不能回去,就獨自一人在家里抱著她蓋過的被子思念她,眼淚沾濕了被子,又要拿出去曬。
現在,不論我是回到老家看她,還是她偶爾來我們家,我總盡力地寵著我的母親,就像她在我小的時候寵我一樣。
我希望她能活得長一些、更長一些,因為,有母親疼愛的女兒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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