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散文詩 朱學坤)
攜著春風之情思,夏雨之氣勢,秋葉之精神,冬,--又來了。
冬賦予它們以自己的品性,于是,風凜冽了,雪飄舞了,土地冰凍了--
水瘦山寒,天高地遠,大自然一片清雅素淡:
剛勁的寒風好像一把大掃帚,把那些作惡多端的蠅蚊毒蟲一掃而光,把那些孳生罪惡的稗草毒藤處以極刑;濁水縮小了身體,垃圾收斂了惡臭;
接著,那翩然而至的大大小小的雪花,又把大地銀裝素裹,裝扮得一片瑩白;
不下雪時,那渺茫茫的天空懸掛著清凜凜的高遠,空曠曠的大地袒露著黃澄澄的真誠;
2.初冬月
陳國華
秋意尚濃,恍然就到了初冬,月亮也帶著秋溫,走進了冬的夜空。
天黑得早了,晚飯后摸黑回宿舍,過了山頭,豁然見西南山坡上空這輪橙黃明凈的初冬月,低垂圓滿,碩大清新,一種美好親切的感覺頓從心底漾起。
夜幕中,黑森森的山峰錯落而列,視野盡處,一嶺橫天際接晚霞;漸暗的余霞邊,山的剪影如淡淡的水墨畫,近山的輪廓則像濃墨涂出的一樣;山坡西南出口方向,山勢迅速開闊,峰巒連綿起伏,像一片黑色的波濤,磅礴在融融的月光下;月下的山坡和附近的山川上空月光旖旎,給人今月專為此處明的美感。
這月光山色太美了!望著明月,似乎忘卻了自身的存在,只剩下一縷美好的情感,羽化在這月色之中。
獨自徜徉在月色里,白天必須思慮縈懷甚至憂戚的,此刻全忘了,而白天無暇顧及甚至早已忘卻了的,有的卻會清晰的想起來。
如此美麗的月光,會使心靈深處的珍藏開出花朵,連痛楚也會變得美麗。
但這月色更多的是使我無所慮無所思,身心放松,呼吸都變得輕微均勻,不易覺察。
我像一條游到清水里“偷清”的魚,浮在月光里,吮月華,汲清輝,或停泊或徘徊,如醉如癡。
橙黃的月,橙黃的光,橙黃的光里浮懸著輕輕的霜。
清虛的夜空里,我仿佛感覺到了月光的流瀉,感覺到了月光的韻律,穎悟到人的情感與月光波動的相依相融;在這柔和美麗的月光下,只要一凝神一動情,仿佛就能聽到低徊優美的《梁祝》曲,看到飄逸如夢的《天鵝湖》……難道這些作品的誕生也經歷了月光的孕育,作者的靈感也得到過月光的滋潤和澆灌?不然,這些美好的東西怎么會還原在這月光之中?
3.濟南的冬天
對于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風,便覺得是奇跡;濟南的冬天是沒有風聲的。
對于一個剛由倫敦回來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見日光,便覺得是怪事;濟南的冬天是響晴的。
自然,在熱帶的地方,日光是永遠那么毒,響亮的天氣,反有點叫人害怕。
可是,在北中國的冬天,而能有溫晴的天氣,濟南真得算個寶地。
設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
請閉上眼睛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曬著陽光,暖和安適地睡著,只等春風來把它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只有北邊缺著點口兒。
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里,它們安靜不動地低聲地說:“你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
”真的,濟南的人們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
他們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覺得有了著落,有了依靠。
他們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知不覺地想起:“明天也許就是春天了吧?這樣的溫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許就綠起來了吧?”就是這點幻想不能一時實現,他們也并不著急,因為有這樣慈善的冬天,干啥還希望別的呢!
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
看吧,山上的矮松越發的青黑,樹尖上頂著一髻兒白花,好像日本看護婦。
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
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著;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
等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
就是下小雪吧,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古老的濟南,城里那么狹窄,城外又那么寬敞,山坡上臥著些小村莊,小村莊的房頂上臥著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也許是唐代的名手畫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結冰,倒反在綠萍上冒著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貯蓄的綠色全拿出來了。
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凍上,況且那些長技的垂柳還要在水里照個影兒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
這塊水晶里,包著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
這就是冬天的濟南。
4.冬天
朱自清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
是一“小洋鍋”(鋁鍋)白煮豆腐,熱騰騰的。
水滾著,像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
鍋在“洋爐子”(煤油不打氣爐)上,和爐子都熏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
這是晚上,屋子老了,雖
點著“洋燈”,也還是陰暗。
圍著桌子坐的是父親跟我們哥兒三個。
“洋爐子”太高了,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里伸進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們的醬油碟里。
我們有時也自己動手,但爐子實在太高了,總還是坐享其成的多。
這并不是吃飯,只是玩兒。
父親說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
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著那鍋,等著那熱氣,等著熱氣里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又是冬天,記得是陰歷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劃子S君剛到杭州教書,事先來信說:“我們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
”那晚月色真好,現在想起來還像照在身上。
本來前一晚是“月當頭”;也許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別吧。
那時九點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們一只劃子。
有點風,月光照著軟軟的水波;當間那一溜兒反光,像新砑的銀子。
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
山下偶爾有一兩星燈火。
S君口占兩句詩道:“數星燈火認漁村,淡墨輕描遠黛痕。
”我們都不大說話,只有均勻的槳聲。
我漸漸地快睡著了。
P君
“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見他在微笑。
船夫問要不要上凈寺去;是阿彌陀佛生日,那邊蠻熱鬧的。
到了寺里,殿上燈燭輝煌,滿是佛婆念佛的聲音,好像醒了一場夢。
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還常常通著信,P君聽說轉了好幾次,前年是在一個特稅局里收特稅了,以后便沒有消息。
在臺州過了一個冬天,一家四口子。
臺州是個山城,可以說在一個大谷里。
只有一條二
里長的大街。
別的路上白天簡直不大見人;晚上一片漆黑。
偶爾人家窗戶里透出一點燈光,還有走路的拿著的火把;但那是少極了。
我們住在山腳下。
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風聲,跟天上一只兩只的鳥影。
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卻好像老在過著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不冷。
我們住在樓上,書房臨著大路;路上有人說話,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
但因為走路
的人太少了,間或有點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還只當遠風送來的,想不到就在窗外。
我們是外路人,除上學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著。
妻也慣了那寂寞,只和我們爺兒們守著。
外邊雖老是冬天,家里卻老是春天。
有一回我上街去,回來的時候,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并排挨著她們母子三個;三張臉都帶著天真微笑地向著我。
似乎臺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
那時是民國十年,妻剛從家里出來,滿自在現在她死了快
四年了,我卻還老記著她那微笑的影子。
無論怎么冷,大風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
5.愛上一處風景,它雖然不在著名的風景區里,但那里的風景卻讓人流連忘返。
喜歡在春末夏初去那里,因為是海拔較高,六月份正是山花盛開的季節,正所謂: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山間溪水不緊不慢地流淌著,兩岸綠草如茵,如蓋的青松下野花點點,這里是馬蘭花的天下,一叢叢一簇簇,如幾千幾萬只藍色的蝴蝶駐足草尖。
山坡上生長著低矮的灌木。
正值花期,白的、粉的、黃的小山花霧一樣蔓延到遠方。
山間的小徑上,時常會有野芍藥探頭探腦地聳出幾支艷麗的花朵來。
這里多的是流蜜的花,山凹間,溪水旁,一處處養蜂人的帳篷搭建起來了,蜂箱一字擺開,黑壓壓的蜜蜂嗡嗡著徘徊在蜂箱上空,令人望而卻步。
山花盛開的時候 ,樹林也一天天地青翠起來,在轉彎處的一個山谷里,長滿了茂盛的草木,陽光像掂著腳尖的舞者,在花朵上跳躍著,花兒興奮起來,在風的幫助下也和著陽光的節奏搖擺著,于是陽光的燦爛和花兒的絢爛蘊氤成一條光帶,不時有幾只蝶兒鳥兒飛來又飛去,山谷便迷茫起來,時間好像在這如夢如幻的景色停滯了。
最愛的是草叢中的幾處泉眼,泉眼細細的流淌著,流出開滿野花的草坡,匯入山間溪水,每次去那里,總不忘帶回幾瓶水來,用山泉水泡出的茶水更是甘醇。
牽掛于此,便不免在朋友面前提起,不想竟引起他們的興致來,于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后,一行人驅車而來。
不意前天剛下過一場暴雨,溪水暴漲后剛剛退去,水面混濁不堪,而泉眼依然清澈,時值夏日,繁華退卻,然山間樹木更加蒼翠,綠意逼人。
孩子們歡呼著沖向溪水,顧不得脫下鞋子就跳進水里,而大人們卻悵然而立,不到一會兒,但呼喚孩子們回去,也許此處的景色不過而而。
一樣的風景,在不同的人眼里,能看出不同的景致來。
用心去感悟,用眼睛來發現,多一份看風景的心情,那應該是別有一番景致吧!
6.絢麗四季 秋景最美
春夏秋冬,四季輪回, 是大自然賜予人間最美麗的景色。
春日花兒香,夏日陽兒亮,秋日葉兒光,冬日雪兒霜;春天繁盛,夏天蔥籠,秋天斑斕,冬天純凈;春的蓬勃,夏的喧鬧,秋的高遠,冬的寧靜;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描繪四季的美文名句,就象變化著的四季,各有美感,魅力無窮。
前人之述備矣。
我心以為,絢麗四季,秋景最美。
萬物靜觀皆自得。
所謂詩情畫意,無非是春夏秋冬,自然美景。
只有懂得欣賞的人,才能感悟到它的美妙之處。
秋景是最富有詩情畫意的。
蔥蘢的樹木,繽飛的花朵,茂密的草叢。
繁茂的植物,絢麗的美景,乃大自然賜予我們的美好世界。
實在是令人陶醉其中,讓人流連忘返。
林間的小鳥,花叢的蝶蜂,草上的蜻蜓,代表著生命的歡歌。
林中聽蟬鳴,池畔賞荷色,湖上泛輕舟,是最美好的享受。
迎面吹來一陣涼爽的秋風,那感覺是多么的愜意,多么的神奇。
秋夜繁星點點,明月高照,燦爛星空,微風佛過,帶給人多少思緒,多少幻想,不由得叫人觸景生情,讓人感慨萬千。
吸引著眾多丹青妙手繪出多少美麗的畫卷,更多文人騷客寫出多少動人的詩篇。
真可謂美景如詩如畫,令人如癡如醉。
秋景是美麗迷人的,是五彩斑斕的。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帶給人豐收的喜悅。
萬物成熟,累累碩果,喜上眉梢,樂在心頭。
橘紅滾圓的柿子,掛在樹上;金黃碩大的梨果,結滿枝頭。
雪白的棉花像云海,黃色的玉米堆滿院,鮮紅的辣椒掛窗前,青脆的紅棗綴滿樹。
陽煦的陽光,涼爽的清風,滿山層林盡染,大地一派秋景。
如此美麗的秋天能不美麗嗎?秋景的美妙之處,不僅可以用眼欣賞,用耳聆聽;還可以用嘴咀嚼,用心感受。
要不然人們都說“春花秋實”呢?
秋景的美是一種凄涼的美。
秋天是秋風蕭瑟,千樹落葉,萬花凋謝的季節。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
“秋”字加上“心”,就成了“愁”。
所以秋天總是讓人懷舊,總是充滿愁悵。
唐代大文豪劉禹錫有詩曰:“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
古典名著《紅樓夢》里也有“己覺秋窗愁不盡,那堪秋雨助凄涼”。
果實經歷了風雨,彰顯出本色,完成了使命,帶給人喜悅,卻奉獻了自己。
樹葉黃了,楓葉紅了,煞是好看,但秋風微吹,落葉成堆,化作肥料,滋潤樹根;花兒也在最后的瞬間綻放著燦爛,釋放著美麗。
等待它的也是一同枯萎,一起凋謝。
對于花兒來說,只要能綻放,那怕是短暫的一瞬,也便不負此生了。
其實,人的一生不也如此嗎?
世界本不是完美的。
不管是春之花,夏之果,秋之實,冬之草。
它們的成長都不是一帆風順的,總有這樣或那樣的缺憾。
但他們都努力過,奮斗過,堅持過,燦爛過。
雖有凄涼,但卻美麗。
我一直很喜歡泰戈爾的那句詩,“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我更欣賞這樣一段話,“即便是黃昏的最后一縷殘陽也要發出奇燦無比的光芒,那是不甘心隕落與沉淪的最后一次拚搏,也是對至高生命積極熱愛的一種追求,它毫不在意自已終究要被青山遮檔,也許這就是大自然要告訴給人們的生命真諦”。
絢麗四季,秋景最美。
它不僅帶給人們美麗的享受,而更多的是帶給人們美妙的感受。
朋友,你說對嗎?
7.故都的秋
作者:郁達夫
秋天,無論在什么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可是啊,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
我的不遠千里,要從杭州趕上青島,更要從青島趕上北平來的理由,也不過想飽嘗一嘗這“秋”,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當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空氣來得潤,天的顏色顯得淡,并且又時常多雨而少風;一個人夾在蘇州上海杭州,或廈門香港廣州的市民中間,渾渾沌沌地過去,只能感到一點點清涼,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與姿態,總看不飽,嘗不透,賞玩不到十足。
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種半開,半醉的狀態,在領略秋的過程上,是不合適的。
不逢北國之秋,已將近十余年了。
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
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罷,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
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象喇叭似的牽牛花(朝榮)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
說到了牽牛花,我以為以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色最下。
最好,還要在牽牛花底,教長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
北國的槐樹,也是一種能使人聯想起秋來的點綴。
象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
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
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后,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并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沈的地方。
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更是北國的特產;因為北平處處全長著樹,屋子又低,所以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聽得見它們的啼唱。
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聽得到的。
這秋蟬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樣,簡直象是家家戶戶都養在家里的家蟲。
還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象樣。
在灰沈沈的天底下,忽而來一陣涼風,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來了。
一層雨過,云漸漸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陽又露出臉來了;著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曲都市閑人,咬著煙管,在雨后的斜橋影里,上橋頭樹底下去一立,遇見熟人,便會用了緩慢悠閑的聲調,微嘆著互答著的說:
“唉,天可真涼了——”
“可不是么?一層秋雨一層涼了!”
北方人念陣字,總老象是層字,平平仄仄起來,這念錯的歧韻,倒來得正好。
北方的果樹,到秋來,也是一種奇景。
第一是棗子樹;屋角,墻頭,茅房邊上,灶房門口,它都會一株株地長大起來。
象橄欖又象鴿蛋似的這棗子顆兒,在小橢圓形的細葉中間,顯出淡綠微黃的顏色的時候,正是秋的全盛時期;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西北風就要起來了,北方便是塵沙灰土的世界,只有這棗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國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感恩節。
有些批評家說,中國的文人學士,尤其是詩人,都帶著很濃厚的頹廢色彩,所以中國的詩文里,頌贊秋的文字特別的多。
但外國的詩人,又何嘗不然?我雖則外國詩文念得不多,也不想開出賬來,做一篇秋的詩歌散文鈔,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詩人的集子,或各國的詩文的An-thology 來,總能夠看到許多關于秋的歌頌與悲啼。
各著名的大詩人的長篇田園詩或四季詩里,也總以關于秋的部分。
寫得最出色而最有味。
足見有感覺的動物,有情趣的人類,對于秋,總是一樣的能特別引起深沈,幽遠,嚴厲,蕭索的感觸來的。
不單是詩人,就是被關閉在牢獄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會感到一種不能自己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嘗有國別,更何嘗有人種階級的區別呢?不過在中國,文字里有一個“秋士”的成語,讀本里又有著很普遍的歐陽子的《秋聲》與蘇東坡的《赤壁賦》等,就覺得中國的文人,與秋的關系特別深了。
可是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國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國之秋,當然是也有它的特異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橋的明月,錢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涼霧,荔枝灣的殘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濃,回味不永。
比起北國的秋來,正象是黃酒之與白干,稀飯之與饃饃,鱸魚之與大蟹,黃犬之與駱駝。
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愿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
8.秋夜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奇怪而高的天空。
他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
然而現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目夾〗著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
他的口角上現出微笑,似乎自以為大有深意,而將繁霜灑在我的園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們叫他們什么名字。
我記得有一種開過極細小的粉紅花,現在還開著,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后接著還是春,胡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
她于是一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
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
先前,還有一兩個孩子來打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現在是一個也不剩了,連葉子也落盡了。
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后還是秋。
他簡直落盡葉子,單剩干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
但是,有幾枝還低亞著,護定他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鬼〖目夾〗眼;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白。
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不安了,仿佛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剩下。
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東邊去了。
而一無所有的干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目夾〗著許多蠱惑的眼睛。
哇的一聲,夜游的惡鳥飛過了。
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愿意驚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著笑。
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
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響,還有許多小飛蟲亂撞。
不多久,幾個進來了,許是從窗紙的破孔進來的。
他們一進來,又在玻璃的燈罩上撞得丁丁地響。
一個從上面撞進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為這火是真的。
兩三個卻休息在燈的紙罩上喘氣。
那罩是昨晚新換的罩,雪白的紙,折出波浪紋的疊痕,一角還畫出一枝猩紅色的梔子。
猩紅的梔子開花時,棗樹又要做小粉紅花的夢,青蔥地彎成弧形了……我又聽到夜半的笑聲;我趕緊砍斷我的心緒,看那老在白紙罩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麥那么大,遍身的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
我打一個呵欠,點起一支紙煙,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致的英雄們。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