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經典散文
花之筆記
我喜歡那些美得扎實厚重的花,像百合、荷花、木棉,但我也喜歡那些美得讓人發
愁的花,特別是開在春天的,花瓣兒菲薄菲薄,眼看著便要薄得沒有了的花,像桃花、
杏花、李花、三色堇或波斯菊。
花的顏色和線條總還比較“實”,花的香味卻是一種介乎“虛”“實”之間的存在。
有種花,像夜來香,香得又野又蠻,的確是“花香欲破禪”的那種香法,含笑和白蘭的
香是葷的,茉莉是素的,素得可以及茶的,水仙更美,一株水仙的倒影簡直是一塊明礬,
可以把一池水都弄得干凈澄澈。
梔子花和木本株蘭的香總是在日暖風和的時候才香得出來,所以也特別讓人著急,
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沒有了。
樹上的花是小說,有枝有干地攀在橫交叉的結構上,俯下它漫天的華美,“江邊一
樹垂垂發”、“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那里面有多層次、多角度的說不
盡的故事。
草花是詩,由于矮,像是剛從土里蹦上來的,一種精粹的、鮮艷的、凝聚的、集中
的美。
散文是爬藤花,像九重蘿、茶靡、紫藤、蔦蘿,乃至牽牛花和絲瓜花、扁豆花,都
有一種走到哪里就開到哪里的渾灑。
爬藤花看起來漫不經心,等開完了整個季節之后回
頭一看,倒也沒有一篇是沒有其章法的——無論是開在疏籬間的,潑撒在花架上的,嘩
嘩地流下瓜棚的,或者不自惜的淌在坡地上的,乃至于調皮刁鉆爬上老樹,把枯木開得
復活了似的……它們都各有其風格,真的,絲瓜花有它自己的文法,牽牛花有它自己的
修辭。
如果有什么花可以稱之為舞臺劇的,大概就是曇花了吧。
它是一種徹底的時間藝術,
在絲帷的開闔間即生而即死,它的每一秒鐘都在“動”,它簡直嚴格地遵守著古典戲劇
的“三一律”——“一時”、“一地”、“一事”,使我感動的不是那一夕之間偶然白
起來的花瓣,也不是那偶然香起來的細蕊,而是那幾乎聽得見的砰然有聲的拆展的過程。
文學批評如果用花來比喻,大概可以像仙人掌花,高大嚇人,刺多花少,卻大刺刺
地像一聲轟雷似的拔地而起——當然,好的仙人掌花還是漂亮得要命的。
水生花的顏色天生的好,是極鮮潤的潑墨畫,水生花總是使人驚訝,仿佛好得有點
不合常理。
大地上有花已經夠好了,山谷里有花已經夠好了,居然水里也冒出花來,簡
直是不可信,可是它又偏著了邪似的在那里。
水生花是荷也好,睡蓮也好,水仙也好,
白得令人手腳無措的馬蹄蓮也好,還有一種紫簌簌的漲成滿滿一串子的似乎叫做布袋蓮
的也好,都有一種奇怪的特色:它們不管開它幾里地,看起來每朵卻都是清寂落寞的,
那種伶伶然的仿佛獨立于時間空間之外的悠遠,水生花大概是一闋屬于婉約派的小詞吧,
在管弦觸水之際,偶然化生而成的花。
不但水生花,連水草像蒹葭,像唐菖蒲,像蘆葦,都美得令人發愁,一部詩經是從
一條荇菜參差水鳥合唱的水湄開始的——不能想了,那樣干干凈凈的河,那樣干干凈凈
的水,那樣干干凈凈的草,那樣干干凈凈的古典的愛情一一不能想了,想了讓人有一種
身為舊王族被放逐后的悲慟。
我們好像真的就要失去水了——干凈的水——以及水中的花。
一到三月,校園里一些熬耐不住的相思樹就嘩然一聲把那種柔黃的小花球在一夜之
間全部釋放了出來。
四月以后,幾乎所有的樹都撐不住了,索性一起開起花來,把一整
年的修持都破戒了!
我一向喜歡相思樹,不為那名字而是為那滿樹細膩的小葉子,一看到那葉子就想到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的句子。
相思樹的花也細小,簡直有點像是不敢張揚的意思,可是整球整球的看去,整樹整
樹的看去,仍然很艷很逼人。
跟兒子聊天,他忽然說:
“我們班上每個人都像一種花。”
“謝婉貞是那一種?”
謝婉貞是他覺得最不同凡俗的一個女孩。
“她是荷花。”
“為什么?”
“因為一個夏天都是又新鮮又漂亮的。”
“那你自己呢?”
“我是玫瑰,”停了一下他解釋說:“因為到死都是香的。”
這樣的以香花自喻,簡直是屈原,真是出語驚人!
春天,我總是帶小女兒去看令人眼花的杜鵑。
她還小,杜鵑對她而言幾乎是樹。
她不太專心看花,倒是很專心地找那種紡綞形的小蓓蕾,找到了就大叫一聲:
“你看,花Baby!”
她似乎只肯認同那些“花嬰”,她不厭其煩地沿路把那些尚未啟封的美麗一一灌注
上她的歡呼!
旅行美國,最喜歡的不是夏威夷,不是佛羅里達,不是劇場,不是高速公路或迪斯
尼樂園,而是荒地上的野花。
在阿利桑那,高爽的公路上車行幾小時,路邊全是迤邐的
野花,黃粲粲的一徑開向天涯,倒教人懷疑那邊種的是一種叫做“野花”的農作物,野
牛和印第安人像是隨時會出現似的。
多么豪華的使用土地的方法,不蓋公寓,不辟水田,千里萬里的只交給野花去發展。
在芝加哥,朋友驅車帶我去他家,他看路,我看路上的東西。
“那是什么花?”
“不知道。”
“那種鳥呢?”
“不知道,我們家附近多的是。”
他興匆匆地告訴我,一個冬天他怎樣被大雪所困,回不了家,在外面住了幾天旅館,
又說Sears tower怎樣比紐約現有的摩天大樓都高一點。
可是,我固執地想知道那種藍紫色的、花瓣舒柔四伸如絹紗的小花。
我愈來愈喜歡這種不入流的美麗。
一路東行,總看到那種容顏,終于,在波士頓,我知道了它的名字,“藍水手”,
Blue Sailor。
像一個年輕的男孩,一旦驚訝于一雙透亮的眼睛,便忍不住千方百計去知道她的名
字——知道了又怎樣,其實仍是一樣,只是獨坐黃昏時,讓千絲萬縷的意念找到一個虛
無的、可供掛跡的枝柯罷了。
知道你自己所愛的一種花,歲歲年年,在異國的藍空下安然的開著,雖不相見,也
有一份天涯相共的快樂。
《詩經》有一個別名,叫葩經,使我覺得桌上放一部《詩經》簡直有一種破頁而出
的馥馥郁郁的香氣。
中學在南部念書,校園大,每個學生都分了一塊地來種,那年我們種長豇豆。
不知為什么,小小的田里竟長出了一朵小野菊——也許它的前身就跟豇豆的前身同
在一片田野,收種子的時候又仍然混在一起,所以不經意時也就播在一起。
也許是今春
偶過的風,帶來偶然的一抹色彩。
后來,老師要我們拔野草,我拔了。
“為什么不拔掉那棵草?”
“它不是草,”我抗議,“它是一朵小野菊。”
“拔掉,拔掉。”他竟動手拔掉了它,“你不知道什么叫草——不是你要種的東西
就是草。”
我是想種豇豆的嗎?不,我并沒有要種豇豆,我要種的只是生命。
許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那叢被剝奪了生存權的小野菊。
那花,而被種在菜圃里,或者真是不幸的。
有一種花,叫爆仗花,我真喜歡那名字——因為有顏色,有聲音,而且還幾乎是一
種進行式的動詞。
那種花,香港比較多見,屬于爬藤類,花不大,澄黃澄黃的仿佛千足的金子,開起
來就狠狠地開滿一架子,真仿佛屋子里有什么喜事,所以那樣一路噼哩啪啦地聲勢壯烈
地燃響那歡愉的色彩。
還有一種花的花名也取得好,叫一丈紅,很古典,又很潑悍。
其實那花倒也平常,只是因為那么好的名字,看起來只覺得是一柱仰天竄起的紅噴
泉,從下往上噴,噴成一丈,噴成千仞,噴成一個人想象的極限。
有些花,是只在中國語文里出現,而在教科書里卻不成其為花,像雪花、浪花。
所有的花都仰面而開,唯獨雪花俯首而開,所有的花都在泥土深處結胎,雪花卻在
天空的高處成孕。
雪花以云為泥,以風為枝椏,只開一次,飄過萬里寒冷,單單地要落
在一個趕路人溫暖的衣領上,或是一個眺望者朦亮的窗紙上,只在六瓣的秩序里,美那
么一剎,然后,回歸為半滴水,回歸入土。
浪花只開在海里,海不是池塘,不能滋生大片紫色的、白色的、粉色的花,上帝就
把浪花種在海里,海里每一秒鐘都盛開著浪花。
有什么花能比浪花開得更巨大,更潑旺,那樣旋開旋滅,那樣的方生方死——卻又
有四季不調,直開到地老天荒。
人站在海邊,浪就像印度女子的佩然生響的足環,繞著你的腳踝而燦然作花。
有人玩沖浪,看起來整個人都開在花心里,站在千絲萬緒的花蕊里。
把浪說成花,只有中國語文才說得那么好吧!
我討厭一切的紙花、緞帶花和塑膠花,總覺得那里面有一種越分,一種褻瀆。
還有一種“干花”,脫了水,蒼黃古舊,是一種花中的木乃伊,永遠不枯,但常年
的放在案頭,讓人覺得疲倦不堪。
不知為什么,因為它永遠不死,反而讓你覺得它似乎
從來沒有光燦生猛地活過。
我只愿意愛鮮花,愛那明天就握不住的顏色、氣息和形狀——由于它明天就要消失
了,所以我必須在今天用來不及的愛去愛它。
我要好好的注視它,它的每一剎那的美其
實都是它唯一一次的美,下一剎,或開或闔,它已是另一朵了。
我對鮮花的堅持,遇見玻璃花便破例了;哈佛的陳列室里有一屋子的玻璃花,那么
纖柔透明——也許人造花做的極好以后就有一種近乎泄漏天機的神秘性。
也許我愛的不是玻璃花,而是那份已成絕響的藝術,那些玻璃共是一對父子做的,
他們死后就失傳了——花做得那么好當然也不是傳得下來。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愛上那做得特別好的晶瑩得虛幻的花,還是愛那花后面的一段寂
寞的故事。
我愛花,也許不完全是愛花的本身,愛的是那份乍然相見的驚喜。
有一次,去海邊,心里準備好是要去看海的,海邊有一座小巖岬,我們爬上去,希
望可以看得更遠,不料石縫里竟冷不防地冒出一絲百合花來,白噴噴的。
整個事情差不多有點不講理,來海邊當然是要看海撿貝殼的,沒有誰想看花,可是
意外地遇上了花,不看也不忍心。
自己沒有工作進度表,也不管別人的旅游日程——那朵花的可愛全在它的不講道理。
我從來不能在花展中快樂,看到生命那么規矩地站在一列列的瓶瓶罐罐里,而且很
合理地標上身價,就讓我覺得喪氣。
聽說有一種罐頭花,開罐后幾天一定開花,那種花我還沒有的看已經先發膩了。
生命不該充滿神秘的未知嗎?有大成大敗、大悲大喜不是才有激蕩的張力嗎?文明
取走了蒔花者犯錯誤的權利,而使他的成功顯得像一團干蠟般的無味。
我所夢想的花是那種可以猛悍得在春天早晨把你大聲喊醒的梔子,或是走過郊野時
鬧得人招架不住的油菜花,或是清明節逼得雨中行人連魂夢都走投無路的杏花,那些各
式各流的日本花道納不進去的,市價標不出來的,不肯許身就范于園藝雜志的那一種未
經世故的花。
讓大地是眾水浩森中浮出來的一項意外,讓百花是莽莽大地上揚起來的一聲吹呼!
我喜歡
我喜歡活著,生命是如此地充滿了愉悅。
我喜歡冬天的陽光,在迷茫的晨霧中展開。
我喜歡那份寧靜淡遠,我喜歡那沒有喧
嘩的光和熱,而當中午,滿操場散坐著曬太陽的人,那種原始而純樸的意象總深深地感
動著我的心。
我喜歡在春風中踏過窄窄的山徑,草毒像精致的紅燈籠,一路殷勤的張結著。
我喜
歡抬頭看樹梢尖尖的小芽兒,極嫩的黃綠色中透著一派天真的粉紅——它好像準備著要
奉獻什么,要展示什么。
那柔弱而又生意盎然的風度,常在無言中教導我一些最美麗的
真理。
我喜歡看一塊平平整整、油油亮亮的秧田。
那細小的禾苗密密地排在一起,好像一
張多絨的毯子,是集許多翠禽的羽毛織成的,它總是激發我想在上面躺一躺的欲望。
我喜歡夏日的永晝,我喜歡在多風的黃昏獨坐在傍山的陽臺上。
小山谷里的稻浪推
涌,美好的稻香翻騰著。
慢慢地,絢麗的云霞被浣凈了,柔和的晚星遂一一就位。
我喜
歡觀賞這樣的布景,我喜歡坐在那舒服的包廂里。
我喜歡看滿山蘆葦,在秋風里凄然地白著。
在山坡上,在水邊上,美得那樣凄涼。
那次,劉告訴我他在夢里得了一句詩:“霧樹蘆花連江白。”意境是美極了,平仄卻很
拗口。
想湊成一首絕句,卻又不忍心改它。
想聯成古風,又苦再也吟不出相當的句子。
至今那還只是一句詩,一種美而孤立的意境。
我也喜歡夢,喜歡夢里奇異的享受。
我總是夢見自己能飛,能躍過山丘和小河。
我
總是夢見奇異的色彩和悅人的形象。
我夢見棕色的駿馬,發亮的鬣毛在風中飛揚。
我夢
見成群的野雁,在河灘的叢草中歇宿。
我夢見荷花海,完全沒有邊際,遠遠在炫耀著模
糊的香紅-一這些,都是我平日不曾見過的。
最不能忘記那次夢見在一座紫色的山巒前看
日出——它原來必定不是紫色的,只是翠嵐映著初升的紅日,遂在夢中幻出那樣奇特的
山景。
我當然同樣在現實生活里喜歡山,我辦公室的長窗便是面山而開的。
每次當窗而坐,
總沉得滿幾盡綠,一種說不出的柔如。
較遠的地方,教堂尖頂的白色十字架在透明的陽
光里巍立著,把藍天撐得高高地。
我還喜歡花,不管是哪一種,我喜歡清瘦的秋菊,濃郁的玫瑰,孤潔的百合,以及
幽閑的素馨。
我也喜歡開在深山里不知名的小野花。
十字形的、斛形的、星形的、球形
的。
我十分相信上帝在造萬花的時候,賦給它們同樣的尊榮。
我喜歡另一種花兒,是綻開在人們笑頰上的。
當寒冷早晨我在巷子里,對門那位清
癯的太太笑著說:“早!”我就忽然覺得世界是這樣的親切,我縮在皮手套里的指頭不
再感覺發僵,空氣里充滿了和善。
當我到了車站開始等車的時候,我喜歡看見短發齊耳的中學生,那樣精神奕奕的,
像小雀兒一樣快活的中學生。
我喜歡她們美好寬闊而又明凈的額頭,以及活潑清澈的眼
神。
每次看著他們老讓我想起自己,總覺得似乎我仍是他們中間的一個。
仍然單純地充
滿了幻想,仍然那樣容易受感動。
當我坐下來,在辦公室的寫字臺前,我喜歡有人為我送來當天的信件。
我喜歡讀朋
友們的信,沒有信的日子是不可想象的。
我喜歡讀弟弟妹妹的信,那些幼稚純樸的句于,
總是使我在淚光中重新看見南方那座燃遍鳳凰花的小城。
最不能忘記那年夏天,德從最
高的山上為我寄來一片蕨類植物的葉子。
在那樣酷暑的氣候中,我忽然感到甜蜜而又沁
人的清涼。
我特別喜愛讀者的信件,雖然我不一定有時間回復。
每次捧讀這些信件,總讓我覺
得一種特殊的激動。
在這世上,也許有人已透過我看見一些東西。
這不就夠了嗎?我不
需要永遠存在,我希望我所認定的真理永遠存在。
我把信件分放在許多小盒子里,那些關切和懷誼都被妥善的保存著。
除了信,我還喜歡看一點書,特別是在夜晚,在一燈煢煢之下。
我不是一個十分用
功的人,我只喜歡看詞曲方面的書。
有時候也涉及一些古拙的散文,偶然我也勉強自己
看一些淺近的英文書,我喜歡他們文字變化的活潑。
夜讀之余,我喜歡拉開窗簾看看天空,看看燦如滿園春花的繁星。
我更喜歡看遠處
山拗里微微搖晃的燈光。
那樣模糊,那樣幽柔,是不是那里面也有一個夜讀的人呢?
在書籍里面我不能自抑地要喜愛那些泛黃的線裝書,握著它就覺得握著一脈優美的
傳統,那澀黯的紙面蘊含著一種古典的美。
我很自然地想到,有幾個人執過它,有幾個
人讀過它。
他們也許都過去了。
歷史的興亡、人物的迭代本是這樣虛幻,唯有書中的智
慧永遠長存。
我喜歡坐在汪教授家中的客廳里,在落地燈的柔輝中捧一本線裝的昆曲譜子。
當他
把舊發亮的褐色笛管舉到唇邊的時候,我就開始輕輕地按著板眼唱起來,那柔美幽咽的
水磨調在室中低回著,寂寞而空蕩,像江南一池微諒的春水。
我的心遂在那古老的音樂
中體味到一種無可奈何的輕愁。
我就是這樣喜歡著許多舊東西,那塊小毛巾,是小學四年級參加兒童周刊父親節征
文比賽得來的。
那一角花崗石,是小學畢業時和小曼敲破了各執一半的。
那具布娃娃是
我兒時最忠實的伴侶。
那本毛筆日記,是七歲時被老師逼著寫成的。
那兩只蠟燭,是我
過二十歲生日的時候,同學們為我插在蛋糕上的……我喜歡這些財富,以致每每整個晚
上都在癡坐著,沉浸在許多快樂的回憶里。
我喜歡翻舊相片,喜歡看那個大眼睛長辮子的小女孩。
我特別喜歡坐在搖籃里的那
張,那么甜美無憂的時代!我常常想起母親對我說:“不管你們將來遭遇什么,總是回
憶起來,人們還有一段快活的日子。”是的,我驕傲,我有一段快活的日子——不只是
一段,我相信那是一生悠長的的歲月。
我喜歡把舊作品一一檢視,如果我看出已往作品缺點,我就高興得不能自抑——我
在進步!我不是在停頓!這是我最快樂的事了,我喜歡進步!
我喜歡美麗的小裝飾品,像耳環、項鏈、和胸針。
那樣晶晶閃閃的的、細細微微的、
奇奇巧巧的。
它們都躺在一個漂亮的小盆子里,炫耀著不同的美麗,我喜歡不時看看它
們,把它們佩在我的身上。
我就是喜歡這們松散而閑適的生活,我不喜歡精密的分配的時間,不喜歡緊張的安
排節目。
我喜歡許多不實用的東西,我喜歡充足的沉思時間。
我喜歡晴朗的禮拜天清晨,當低沉的圣樂沖擊著教堂的四壁,我就忽然升入另一個
境界,沒有紛擾,沒有戰爭,沒有嫉恨與惱怒。
人類的前途有了新光芒,那種確切的信
仰把我帶入更高的人生境界。
我喜歡在黃昏時來到小溪旁。
四顧沒有人,我便伸足人水——那被夕陽照得極艷麗
的溪水,細沙從我趾間流過,某種白花的瓣兒隨波飄去,一會兒就幻滅了——這才發現
那實在不是什么白花瓣兒,只是一些被石塊激起來的浪花罷了。
坐著,坐著,好像天地
間流動著和暖的細流。
低頭沉吟,滿溪紅霞照得人眼花,一時簡直覺得雙足是浸在一缽
花汁里呢!
我更喜歡沒有水的河灘,長滿了高及人肩的蔓草。
日落時一眼望去,白石不盡,有
著蒼莽凄涼的意味。
石塊壘壘,把人心里慷慨的意緒也堆疊起來了。
我喜歡那種情懷,
好像在峽谷里聽人喊秦臟,蒼涼的余韻回轉不絕。
我喜歡別人不注意的東西,像草坪上那株沒有理會的扁柏,那株瑟縮在高大龍柏之
下的扁柏。
每次我走過它的時候總要停下來,嗅一嗅那股兒清香,看一看他謙遜的神氣。
有時候我又懷疑它是不是謙遜,因為也許它根本不覺得龍柏的存在。
又或許他雖知道有
龍柏存在,也不認為偉大與平凡有什么兩樣——事實上偉大與平凡的確也沒有什么兩樣。
我喜歡朋友,喜歡在出其不意的時候去拜訪他們。
尤其喜歡在雨天去叩濕濕的大門,
在落雨的窗前話舊真是多么美,記得那次到中部去拜訪芷的山居,我永不能忘記她看見
我時的驚呼。
當她連跑帶跳地來迎接我,山上陽光就似乎忽然熾燃起來了。
我們走在向
日葵的蔭下,慢慢地傾談著。
那迷人的下午像一闋輕快的曲子,一會兒就奏完了。
我極喜歡,而又帶著幾分崇敬去喜歡的,便是海了。
那遼闊,那淡遠,都令我心折。
而那雄壯的氣象,那平穩的風范,以及那不可測的深沉,一直向人類作著無言的挑戰。
我喜歡家,我從來還不知道自己會這樣喜歡家。
每當我從外面回來,一眼看到那窄
窄的紅門,我就覺得快樂而自豪,我有一個家多么奇妙!
我也喜歡坐在窗前等他回家來。
雖然過往的行人那樣多,我總能分辨他的足音。
那
是很容易的,如果有一個腳步聲,一入巷子就開始跑,而且聽起來是沉重急速的大闊步,
那就準是他回來了!我喜歡他把鑰匙放進門鎖中的聲音,我喜歡聽他一進門就喘著氣喊
我的英文名字。
我喜歡晚飯后坐在客廳里的時分。
燈光如紗,輕輕地撒開。
我喜歡聽一些協奏曲,
一面捧著細瓷的小茶壺暖手。
當此之時,我就恍惚能夠想象一些田園生活的悠閉。
我也喜歡戶外的生活,我喜歡和他并排騎著自行車。
當禮拜天早晨我們一起赴教堂
的時候,兩輛車子便并弛在黎明的道上,朝陽的金波向兩旁濺開,我遂覺得那不是一輛
腳踏車,而是一艘乘風破浪的飛艇,在無聲的歡唱中滑行。
我好像忽然又回到剛學會騎
車的那個年齡,那樣興奮,那樣快活,那樣唯我獨尊——我喜歡這樣的時光。
我喜歡多雨的日子。
我喜歡對著一盞昏燈聽檐雨的奏鳴。
細雨如絲,如一天輕柔的
叮嚀。
這時候我喜歡和他共撐一柄舊傘去散步。
傘際垂下晶瑩成串的水珠——一幅美麗
的珍珠簾子。
于是傘下開始有我們寧靜隔絕的世界,傘下繚繞著我們成串的往事。
我喜歡在讀完一章書后仰起臉來和他說話,我喜歡假想許多事情,
“如果我先死了,”我平靜地說著,心底卻泛起無端的哀愁,“你要怎么樣呢?”
“別說傻話,你這憨孩子。”
“我喜歡知道,你一定要告訴我,如果我先死了,你要怎么辦?”
他望著我,神色愀然。
“我要離開這里,到很遠的地方去,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總之,是很遙遠的很
蠻荒的地方。”
“你要離開這屋子嗎?”我急切地問,環視著被布置得像一片紫色夢谷的小屋。
我
的心在想象中感到一種劇烈的痛楚。
“不,我要拼著命去賺很多錢,買下這棟房子。”他慢慢地說,聲音忽然變得凄愴
而低沉:
“讓每一樣東西像原來那樣被保持著。
哦,不,我們還是別說這些傻話吧!”
我忍不住澈淚泫然了,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喜歡問這樣的問題。
“哦,不要癡了,”他安慰著我,“我們會一起死去的。
想想,多美,我們要相偕
著去參加天國的盛會呢!”
我喜歡相信他的話,我喜歡想象和他一同跨入永恒。
我也喜歡獨自想象老去的日子,那時候必是很美的。
就好像夕暉滿天的景象一樣。
那時再沒有什么可爭奪的,可留連的。
一切都淡了,都遠了,都漠然無介于心了。
那時
候智慧深邃明徹,愛情漸漸醇化,生命也開始慢慢蛻變,好進入另一個安靜美麗的世界。
啊,那時候,那時候,當我抬頭看到精金的大道,碧玉的城門,以及千萬只迎我的號角,
我必定是很激勵而又很滿足的。
我喜歡,我喜歡,這一切我都深深地喜歡!我喜歡能在我心里充滿著這樣多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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