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鄰居胡蜂(一)
葦岸
胡蜂即我們通常所稱的馬蜂,也稱黃蜂。
它們是在我搬人新居三個月后出現的。
六月上旬的一天,我在書房意外地發現了它們。
它們的巢筑在我的書房窗外右扇窗框上端的一角,隔著玻璃,我能清楚地看到它們的建設工作。
它們的工程剛剛開始,巢還很小,尚未成形,安靜的工地上僅有三兩個建設者。
它們沒有去別的地方,沒有選擇四層或六層,而把巢筑在了我的窗下。
我對它們的信賴,深為感動。
我愿意相信這是一種純粹的不具任何含義的偶然,但又隱隱覺得這里似乎存在著某種可以引申的其他因素。
在《大地上的事情》系列隨筆中,我曾指責過那種無端焚燒胡蜂蜂房的強盜行徑。
我的新來的鄰居,受到了誠摯的歡迎。
它們是我遠方的客人。
為了避免以后打擾它們,我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犧牲。
我把這扇窗戶徹底封上,在已經來臨的夏季里,我的書房將只開另一扇窗。
盡管這會有諸多不便,但我依然感激它們。
我的給予,遠遠不及它們為我帶來的東西。
胡蜂是昆蟲世界不多的具備防衛武器的個體。
它們的大名鼎鼎的武器,為卑微的昆蟲贏得了外界應有的敬畏與肯定,但也因此給它們自身招致許多莫名的厄運。
很早的時候,我曾試圖寫一篇關于昆蟲的童話,這樣開始:“在昆蟲的美麗國度里,大家恪盡職守,一切井然有序。
雄蜂是街頭巡視的警察,職蜂是邊境護衛的土兵,它們裝備精良,但從不主動……”的確,在它們與我們的敵對歷史上,可以斷定,不會有任何一次沖突真正起因于它們。
我的鄰居的工程,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坐在書房里,每天我都感受到它們帶來的新鮮的原野氣息。
它們的巢在漸漸擴大,工地上的建設者不斷增加。
它們將生命中的兩件大事非凡地結合起來,建設與繁殖和諧地同步推進。
它們每建成一個巢間,即注進一卵。
幼蜂破巢而出后,立刻便會投人工作,為新的生命繼續誕生而加緊建設。
這一感人的過程,構成了它們完美的一生。
即使像胡蜂這樣擁有銳利自衛武器的強悍生命,亦仍需依靠它們龐大的數量,才能在布滿死亡陷阱的世上不滅地延續下去。
我的鄰居的建設、繁殖一直持續到九月,方悄然終止。
此時,它們的巢,已碗口大小;它們的數量,浩浩蕩蕩。
進入十月,氣溫便完全主宰了它們。
它們密集地覆蓋在巢上,抵御著寒冷的步步進逼。
它們已不再覓食,甚至很少蠕動。
它們對未來似乎早有預感,安然等待那神秘時刻的降臨。
十月下旬的一個早晨,我終于發現,它們已全部無影無蹤。
我不知它們何時離去的,不知它們去了哪里。
它們仿佛是一群候鳥,無聲地告別了自己的生息之地。
一年過去了,它們一去不返,沒有再次出現。
它們怎樣過冬,怎樣進行生命的新陳更替,是它們自己的秘密。
它們遺下的巢,依然懸掛在那里,成為我的書房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它讓我想像一段稍縱即逝的歷史,一個家族盛衰或王朝興亡的故事。
它孕育的生命,我知道已散布四方,正繼續做著它們未竟的大事。
我的鄰居胡蜂(二)
葦岸
在一篇同題散文里,我已經寫過它們。
現在,我所以重復寫下這個題目,是由于它們今年再一次,以一種奇跡,與我比鄰而居。
還是在我的書房窗外,上次的空巢,依然懸掛在一角,這次它們將巢筑在了外面窗頂的中央。
這一次,我更清晰地目睹了它們的整個建設過程,及它們輝煌燦爛的一生。
與上次一樣,它們的創業,起始于六月。
它們具有一種足以令它們在我面前備感驕傲和自豪的建設速度。
到了六月的下旬,它們建設中的新巢,已同那只空巢一般大小。
在它們半個月的建設高潮期,我多次計數了,巢上每分鐘至少有八九只蜂返回或飛離。
它們采集巢材、獵食、取水,各司其職,往來不息。
它們天一亮即開始工作,直到天黑才會停止。
最后回來的蜂,往往已不能準確找到巢的位置。
即使一般的陰雨天,也不能把它們的熱烈工作中斷。
出獵歸來的蜂,行程非常沉重。
它們抱著比它們的頭部大得多的獵物(一般是由青蟲構成的球),艱難地盤旋上升。
到了五樓的巢上,它們將獵物分給在家的留守者,由這些蜂逐穴飼喂幼蜂。
而它們稍事休整,兩只前足捋捋觸角,便再次離巢遠行。
我長時間地盯過一只取水的蜂。
它的上升,是直線的;口銜的水珠,晶瑩耀眼。
它上升,降下,一刻不停地往返于巢與樓下雨后的水洼之間。
過度的辛勞,使它負重上來時,有時不得不先落在巢下的窗上,然后再爬行完成它的工作。
這個感人的情景,使我猛然想到一件我早應為它們做的事情。
我拿來一個盤子,盛上水,放在外面的窗臺上。
但直到傍晚,沒有一只取水的蜂,走這個捷徑。
一天上午,我正在書房讀一本小書,是里爾克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
忽然,窗外傳來一陣翅膀的聲響,一只灰鴿前所未有地落在了我的窗臺上。
它收翅站定,仰頭看了看窗頂,當它發覺我正在注視它時,便馬上飛走了。
此時,我才注意蜂巢,我看到全巢的蜂,雙翅展開,觸角直挺,一動不動:群起而戰的自衛,瞬息就要發生。
盡管鴿子已經離開了,但它們這種令人震懾的臨戰姿態,依然保持了數分鐘。
自八月二十三日起,接連幾天,巢上都有尚未羽化的乳白色幼蜂掉下。
這些脫離襁褓的生命,不久即通體變為一種黑色焦狀的東西。
起初,我有些不解。
當我發現它們出巢的頻率顯著減少,我才恍然明白:它們對節氣的神秘感應,已指引它們全面停止飼喂幼蜂。
而這一天,八月二十三日,恰是“處暑”
它們不再飼喂幼蜂,也早已終止筑巢,它們自己食用很少。
因此,每天除偶有個別蜂出行,它們只在巢上嬉戲打鬧。
它們不時糾結一團,隨后像一滴水那樣,重重地砸在窗臺上。
坐在書房里,我時常會聽到它們摔下的聲響。
它們松開起飛的樣子,很像一群滿身泥土的鄉下兒童。
是的,它們的童年,在它們完成一生的使命后剛剛出現。
到了十月九日,這天,風和日暖。
午后,我發現許多蜂意外地起飛了,我明白,這意味著它們告別的日子已到。
在依依不舍地環巢飛舞后,第一批蜂開始離去。
接著,十月十三日,十九日和二十二日,都有蜂離巢。
它們挑選的,都是好天。
而最后的幾只蜂,在漸漸進逼的寒冷中固守著家園,一直堅持到了十月三十一日。
它們全部離去了,我不知它們去了哪里,不知它們與上次那群蜂是否有親緣聯系。
我不想向昆蟲學家請教,也不想查閱有關書籍,我愿意尊重它們對我保守的這些秘密。
它們為我留下的巢,像一只籽粒脫盡的向日葵盤或一頂農民的褪色草帽,端莊地高懸在那里。
在此,我想借用一位來訪的詩人的話說:這是我的家徽,是神對我的獎勵。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
它們真正的建設奇跡,出現在七月中旬至八月初這段時間里。
這期間,它們源源不斷擴充的建設大軍,使它們的巢以每天一厘米的速度向外圍推進。
七月十九日,隔著玻璃,我首次用尺量了巢,此時巢的直徑為十三厘米。
到了八月三日,巢的直徑已達二十八厘米。
八月三日后,它們的建設便驟然終止,這個尺寸,保持至今。
盡管我擁有十八歲前寶貴的鄉村見聞和經驗,但如此巨大的蜂巢,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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