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短篇散文作品 狗
小時候我害怕狗。
記得有一回在新年里,我到二伯父家去玩。
在他那個花園內,一條大黑狗追趕我,跑過幾塊花圃。
后來我上了洋樓,才躲過這一場災難,沒有讓狗嘴咬壞我的腿。
以后見著狗,我總是逃,它也總是追,而且屢屢望著我的影子狺狺狂吠。
我愈怕,狗愈兇。
怕狗成了我的一種病。
我漸漸地長大起來。
有一天不知道因為什么,我忽然覺得怕狗是很可恥的事情。
看見狗我便站住,不再逃避。
我站住,狗也就站住。
它望著我狂吠,它張大嘴,它做出要撲過來的樣子。
但是它并不朝著我前進一步。
它用怒目看我,我便也用怒目看它。
它始終保持著我和它中間的距離。
這樣地過了一陣子,我便轉身走了。
狗立刻追上來。
我回過頭。
狗馬上站住了。
它望著我惡叫,卻不敢朝我撲過來。
“你的本事不過這一點點,”我這樣想著,覺得膽子更大了。
我用輕蔑的眼光看它,我頓腳,我對它吐出罵語。
它后退兩步,這次倒是它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它仍然汪汪地叫,可是叫聲卻不像先前那樣地“惡”了。
我討厭這種糾纏不清的叫聲。
我在地上拾起一塊石子,就對準狗打過去。
石子打在狗的身上,狗哀叫一聲,似乎什么地方痛了。
它馬上掉轉身子夾著尾巴就跑,并不等我的第二塊石子落到它的頭上。
我望著逃去了的狗影,輕蔑地冷笑兩聲。
從此狗碰到我的石子就逃。
巴金的短篇散文作品 廢園外
晚飯后出去散步,走著走著又到了這里來了。
從墻的缺口望見園內的景物,還是一大片欣欣向榮的綠葉。
在一個角落里,一簇深紅色的花盛開,旁邊是一座毀了的樓房的空架子。
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樓前一排綠欄桿還搖搖晃晃地懸在架子上。
我看看花,花開得正好,大的花瓣,長的綠葉。
這些花原先一定是種在窗前的。
我想,一個星期前,有人從精致的屋子里推開小窗眺望園景,贊美的眼光便會落在這一簇花上。
也許還有人整天倚窗望著園中的花樹,把年輕人的渴望從眼里傾注在紅花綠葉上面。
但是現在窗沒有了,樓房快要倒塌了。
只有園子里還蓋滿綠色。
花還在盛開。
倘使花能夠講話,它們會告訴我,它們所看見的窗內的面顏,年輕的,中年的。
是的,年輕的面顏,可是,如今永遠消失了。
因為花要告訴我的不止這個,它們一定要說出八月十四日的慘劇。
精致的樓房就是在那天毀了的。
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一座花園便成了廢墟了。
我望著園子,綠色使我的眼睛舒暢。
廢墟么?不,園子已經從敵人的炸彈下復活了。
在那些帶著旺盛生命的綠葉紅花上,我看不出一點被人踐踏的痕跡。
但是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陳家三小姐,剛才挖出來。”我回頭看,沒有人。
這句話還是幾天前,就是在慘劇發生后的第二天聽到的。
那天中午我也走過這個園子,不過不是在這里,是在另一面,就是在樓房的后邊。
在那個中了彈的防空洞旁邊,在地上或者在土坡上,我記不起了,躺著三具尸首,是用草席蓋著的。
中間一張草席下面露出一只瘦小的腿,腿上全是泥土,隨便一看,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人腿。
人們還在那里挖掘。
遠遠地在一個新堆成的土坡上,也是從炸塌了的圍墻缺口看進去,七八個人帶著悲戚的面容,對著那具尸體發楞。
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識的吧。
那個中年婦人指著露腿的死尸說:“陳家三小姐,剛才挖出來。”以后從另一個人的口里我知道了這個防空洞的悲慘故事。
一只帶泥的腿,一個少女的生命。
我不認識這位小姐,我甚至沒有見過她的面顏。
但是望著一園花樹,想到關閉在這個園子里的寂寞的青春,我覺得心里被什么東西搔著似地痛起來。
連這個安靜的地方,連這個渺小的生命,也不為那些太陽旗的空中武士所寬容。
兩三顆炸彈帶走了年輕人的渴望。
炸彈毀壞了一切,甚至這個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
這樣地逃出囚籠,這個少女是永遠見不到園外的廣大世界了。
花隨著風搖頭,好像在嘆息。
它們看不見那個熟習的窗前的面龐,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戚吧。
但是一座樓隔在它們和防空洞的中間,使它們看不見一個少女被窒息的慘劇,使它們看不見帶泥的腿。
這我卻是看見了的。
關于這我將怎樣向人們訴說呢?
夜色降下來,園子漸漸地隱沒在黑暗里。
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但是花搖頭的姿態還是看得見的。
周圍沒有別的人,寂寞的感覺突然侵襲到我的身上來。
為什么這樣靜?為什么不出現一個人來聽我憤慨地講述那個少女的故事?難道我是在夢里?
臉頰上一點冷,—滴濕。
我仰頭看,落雨了。
這不是夢。
我不能長久立在大雨中。
我應該回家了。
那是剛剛被震壞的家,屋里到處都漏雨。
巴金的短篇散文作品 繁星
我愛月夜,但我也愛星天。
從前在家鄉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里納涼的時候,我最愛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
望著星天,我就會忘記一切,仿佛回到了母親的懷里似的。
三年前在南京我住的地方有一道后門,每晚我打開后門,便看見一個靜寂的夜。
下面是一片菜園,上面是星群密布的藍天。
星光在我們的肉眼里雖然微小,然而它使我們覺得光明無處不在。
那時候我正在讀一些關于天文學的書,也認得一些星星,好像它們就是我的朋友,它們常常在和我談話一樣。
如今在海上,每晚和繁星相對,我把它們認得很熟了。
我躺在艙面上,仰望天空。
深藍色的天空里懸著無數半明半昧的星。
船在動,星也在動,它們是這樣低,真是搖搖欲墜呢!漸漸地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好像看見無數螢火蟲在我的周圍飛舞。
海上的夜是柔和的,是靜寂的,是夢幻的。
我望著那許多認識的星,我仿佛看見它們在對我霎眼,我仿佛聽見它們在小聲說話。
這時我忘記了一切。
在星的懷抱中我微笑著,我沉睡著。
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小孩子,現在睡在母親的懷里了。
有一夜,那個在哥倫波上船的英國人指給我看天上的巨人。
他用手指著:那四顆明亮的星是頭,下面的幾顆是身子,這幾顆是手,那幾顆是腿和腳,還有三顆星算是腰帶。
經他這一番指點,我果然看清楚了那個天上的巨人。
看,那個巨人還在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