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http://* 2005年10月18日 13:07 新浪讀書
連載:巴金作品精編 作者:巴金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和朋友梁一起從木下走到了逗子車站。
不過八點多鐘,但在我卻仿佛是深夜了。
寬廣的馬路在黑暗中伸出去,似乎通到了無盡處。
前面是高大的黑影,是樹林,是山,也許還是疲倦的眼睛里的幻影。
天覆蓋下來,好像就把我們兩個包在星星的網里面。
“好一天的星啊!”我不覺感動地這樣說。
我好久沒有見過這樣的繁星了,而且夜又是這么柔和,這么靜寂。
我們走了這許久,卻只遇見兩個行人,連一輛汽車也不曾看見。
這時候正在起勁地談著悲多汶、談著尼采、談著悲劇與音樂、談著夢與醉的梁也停止了他那滔滔不絕的談話,仰著頭去看天空了。
我們默默地望著繁星,一面輕輕地下著腳步,仿佛兩個人都屏了呼吸在傾聽星星的私語。
“這時候仿佛就在中國。
”我不覺自語似的說了。
“中國哪里會有這樣安靜的地方?”梁用了異樣的語調回答我的話,仿佛我的話引起了他的創痛似的。
我知道在中國他留下的痛苦的記憶太多了。
對于他也許那遠迢迢的地中海畔的法蘭西,或者這太平洋上的花之島國都會有更多的自由空氣罷。
我和他在許多觀點上都站在反對的地位,見面時也常常抬杠。
但是我們依舊是朋友,遇在一起時依舊要談話。
這一次在他的話里我看出了另一種意思,也許和他心里所要表示的完全不同。
可是這句話卻引起了我的共鳴了。
到今天還大談戀愛自由似乎有點陳舊了。
但是現在還有為情而死的青年,也有人為了愛情不圓滿而懊惱終生。
甚至在今天的中國還充滿了絕情衛道的圣人。
梁似乎要沖破這個藩籬,可是結果他被放逐似的逃到這個島國來了。
他也許有一些錯誤,我可不明白,因為各人有各人的說法。
而且他那種戀愛觀在我看來就陳舊得可笑,雖然也有人以為這還是很新的。
但是他有勇氣的事情卻是不能否認的。
不過這勇氣可惜被誤用了。
戀愛這種事在今天很可以暫時束之高閣了。
即使它和吃飯是一樣的重要。
但是如今餓死也已經是很平常的事了。
我說這種話并不是替衛道的圣人們張目,我以為跟衛道比起來,倒還是講戀愛好些。
但是在中國難道就只有這兩條路嗎?
說一切存在的東西都合理,不讓人來觸動它們,這就是衛道;不承認這個的人算是抗道。
那么這條路還是很寬廣的罷。
說寬廣也許不是。
抗道的路也許是崎嶇難行的。
但既有路,就會有人走,而且實際上已經有人在走了。
梁為了要呼吸比較自由的空氣,到這個櫻花的島國來了。
在他的觀點上說,他的確得到了那樣的東西,在松林中的安靜生活里他們夫婦在幸福中沉醉了。
我在他那所精致的小屋里親眼看見了這一切。
我若還說他過的是放逐的生活,他一定不承認。
他也許有理。
但是我呢?我為什么要來到這個地方?我所要求的自由這里不是也沒有嗎?離開了崎嶇的道路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來求暫時的安靜,在一些無用的書本里消磨光陰:我這樣的生活不就是放逐的生活嗎?
普照大地的繁星看見了這一切,明白了這一切。
它們是永遠不會墜落的。
望著這樣的繁星我不覺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嘆息。
?? 1935年1月在日本橫濱
月夜
http://* 2005年10月18日 13:07 新浪讀書
連載:巴金作品精編 作者:巴金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有月亮,天空又很晴朗,雖然十二月的晚風吹到人身上也有冷意了,我吃過晚飯,依舊高興地穿著高屐子一個人在屋前小小的園子里散步。
山下面的人家都燃著燈,但大半被樹木遮住了,只有星點似的光送到我的眼里來。
一層薄霧蓋著它們,不,不僅罩著這些燈火,并且還罩著山下面靜靜的街市。
清朗的天空中除了半圓月外,還稀疏地點綴了一些星星。
在這房屋的正對面,閃爍著獵戶星座的七顆明星;掛在四個角下方的獵戶甲星,就是那較大的一顆,只有它在這無云的藍空里放射著紅光。
遠遠地在天際是那一片海,白蒙蒙地在冷月下面發光。
望著這星,望著這海,我不禁想起日光巖日光巖:在福建廈門對岸的鼓浪嶼。
下的美麗的島上風光了,我不用“往事”這個帶感傷性的字眼。
不止一次,我在日光巖下的島上看過這七顆永不會墜落的星,看過和這海相似的海。
那些時候我都是跟朋友們在一起的。
那些朋友的年紀和我的差不多。
就像懷了移山之志的愚公一樣,我們這一群年輕人把為人類找幸福的船這個重擔子不量力地放在肩上胡亂地忙碌過了。
我是最不中用的人,但是生活在那些朋友的中間我也曾過了一些幸福的日子。
龍眼花開的時候,我也曾嗅著迷人的南方的香氣;繁星的夜里我也曾坐了劃子在海上看星星。
我也曾跨過生著龍舌蘭的頹垣。
我也曾打著火把走過黑暗的窄巷。
我也曾踏著長春樹的綠影子,捧著大把龍眼剝著吃,走過一些小村鎮。
我也曾在海濱的旅館里聽著隔房南國女郎彈奏的南方音樂,推開窗戶就聽見從海邊碼頭上送來的年輕男女的笑聲。
這些也許會引起年輕詩人的靈感罷。
可是我們當時卻懷著興奮和緊張的心情,或者說起來就想流淚似的感動。
山水的美麗在我們的眼前都變得渺小了。
我們的眼睛所看見的只是那在新的巨靈前戰栗著的舊社會的垂死的狀態。
時間是??地馳過去了。
我們的努力也跟著時間逝去了。
一堆廢墟留在我們后面,使得好些人嘆息。
我們不能不承認失敗了。
也許還有人會因為這個灰心罷,我不知道。
我自己在一陣絕望之際也曾發出過痛苦的叫號。
……
如今在這安靜的月夜里,望著眼前這陌生的,但又美麗的景物,望著天際的和日光巖下的海面類似的海,望著那七顆隨時隨地都看見的獵戶星,雖然因此想到了以前的一切和現在橫在那里的廢墟,我也沒有一點感傷,反而我又一次在這里聽見舊社會的垂死的呻吟了。
同時在朦朧的夜霧中,我看見了新的巨靈像背負地球的阿特拉斯阿特拉斯(Atlas):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巨人,被罰用頭和雙手(一說用兩肩)支持天空。
那樣在空中立著。
這新的巨靈快要來了罷。
他會來完成我們所不能完成的一切。
?? 1935年2月在日本橫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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