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樹
不知什么時候起,秋夜的寧靜令我有些悵然。
盡管有時皓月的清輝如霜、似霧,窗外的一片朦朧也像清醒著的夢境。
但墻角的秋蟲終是銷聲匿跡了,聽不到它們身著單薄的衣衫瑟瑟地鳴叫,也不見了月上柳梢的婆娑、清風穿越蕭疏枝頭陣陣的窸窣。
什么時候,故鄉的樹與我不辭而別了呢?如熟悉的鄉人,老了?去了?習慣了側耳傾聽來自鄉村四野或樹梢上春晨的生機新綠,夏夜的蛙聲清涼,深秋金色的溫馨,寒冬蒼白的凜冽。
一年四季帶著色彩與溫度的一切聲響,卻在今夜夢醒時分,漸行漸遠模糊得無法感觸與捉摸。
那些院落中高大的苦楝樹與桑槐、村頭水邊那裊娜著的垂柳,以及村后墳地里墨綠得陰森森的松柏,仿佛異鄉的過客,或是天邊飄過的煙云,覓不著蹤跡飄散了。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當一句唐詩把思念咀嚼成一種疼痛時,常常想,那“綠樹村邊合”的景象會在我的心頭縈繞出怎樣清晰的記憶呢?
濕漉漉的蛙聲總是傳遞著故鄉夏夜的寧靜,午后堤岸邊的高柳蟬鳴卻也催人欲睡。
當“絕勝煙柳”爬滿了黑色的精靈時,柳絮早已飛盡,樹身上的螞蟻成群結隊地忙碌著。
夏日的榆樹像極了我鄰家的兄弟,流著膿液的癩頭、渾身的癤子令人慘不忍睹。
榆錢花敗了的時候,榆樹葉兒已千瘡百孔,枝干也肆意地流淌著琥珀一樣黏人的汁液,只有無數赭色的小樹蟲一簇一簇圍聚在樹干四周享受著。
小樹蟲沒頭沒腦柔軟的身子如蠅蛆似的,看起來很是瘆人。
這樣的情景,盡管樹陰下涼風習習,赤腳的孩子卻不愿光顧。
等到秋后,一樹的蟲子都吐出了一根銀絲吊在樹上,如風中的秋千有了些可愛,孩子們便采豆角一般摘了放在腳下狠踩。
榆樹的一身病痛早已痊愈,掉光了樹葉蕭瑟的枝干,在夕陽的映襯下,也似乎有了國畫線條的美感。
在我的印象中,故鄉的槐樹不僅枝葉茂密、精致、干凈,也很難得招惹各色的飛蟲爬蟲寄居。
尤其在陣雨過后,一樹羽狀的葉子閃爍著露珠的晶瑩,散發著青澀的味道。
有時,在濃密的枝葉間,偶有串串潔白的槐樹花盛開如蝶,淡淡的清香飄溢,槐樹便有了十分的姿色。
盛夏午休,草帽遮面的鄉人的鼾聲一般都源自這水碼頭上的槐樹或者堤邊的苦楝樹下。
楝樹味苦、耐堿,是故鄉最常見的樹木之一。
暮春時節,紫色的小花開了,藏匿在蔥郁的葉間并不惹眼,淡淡苦澀的氣息卻彌漫了鄉野的天空。
幾棵歪歪扭扭的樹干頂著綠色的、紫色的煙云般的濃蔭,遠遠地看去恰有幾分婀娜。
待到花落時夏已來臨,一樹似小鈴鐺樣的青果也已綴滿枝頭。
陣風拂過,“鈴鐺”隱約作響,撩撥著孩子們爬樹的欲望。
站在楝樹枝頭,孩子們并沒有居高臨風的詩情,只是一味地采摘著楝樹的青果,滿兜裝著。
若是有誰偶然捉到一只黑翅上點綴著白色斑點的天牛,那樹,必定似經受過暴風雨一般曼妙狂舞一番,那人,方溜下樹或跳落樹邊的草垛頂上炫耀。
接下來,青色的樹果就成了孩子們游戲時最廉價的“武器”,直等鬧過了一夏。
涼風初起,楝樹便利索地掉光了青的、黃的、半青半黃的葉子,只留下金黃色的楝樹果苦苦地懸掛在空曠的枝頭,那情形應該比那“一葉知秋”描繪的意境更為具體而妥帖。
陰森的墓地不是孩子們玩耍的地方,盡管松柏長青、鳥蟲棲息,輕風拂面,墳塋間卻始終縈繞著清明時節固有的香火的氣息。
每一棵松柏總在不經意間幻化成熟識而又陌生的故人,它們固守著只屬于自己腳下的一方水土,如偏僻的茅舍里不經意間鉆出來的蒼老而憂郁的張氏抑或王氏,如她們生前一樣,固守著村東頭或者村西口只屬于自己的小小的菜園寡居著。
桑葚熟透的時候,再饞的孩子也沒有誰能跨越她們一雙老手編織的只擋貓狗的柵欄。
等到她們撒手歸天時,那一棵棵未曾與孩子們親密過的樹木竟也漸漸地朽了、死了,根在多年之后卻依然深埋在我的心里。
之后,她們安息了,墓地邊的松柏一天天茂盛,直至百年、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