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的散文
六朝文筆之分──六朝散文的重要──抒情小品的流行──劉琨、郭璞等──王羲之、獻之父子的雜帖──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與《自祭文》等──謝靈運、顏延之與鮑照──王融與孔稚──梁代諸帝與蕭統──沈約、任、江淹等──何遜、吳均等──劉峻的《廣絕交論》──丘遲的《與陳伯之書》──徐陵、沈炯、陳叔寶、江總等──六朝宗教家的活躍──本土思想對于佛家思想的反攻──慧琳的《白黑論》──顧歡的《夷夏論》──范縝的《神滅論》──《抱樸子》與《金樓子》──六朝的史書作者
○一
六朝文章有“文”“筆”之分。
文即“美文”,筆則所謂應用文者是。
劉勰《文心雕龍·總術篇》謂:“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
”梁元帝《金樓子·立言篇》亦謂:“至如不便為詩如閻纂,善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謂之筆。
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
”又謂:“至如文者,惟須綺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
”是則,所謂“文”者并不是以有韻者為限,只要是以“綺紛披”之文,來抒寫個人情思者皆是。
當然“文”是包括了詩賦在內的。
但如制誥章奏之流,便是所謂“筆”了。
故除了“應用文”之外,凡“文章”皆可謂之文。
《南史·顏延之傳》:“宋文帝嘗問以諸子才能。
延之曰:‘竣得臣筆,測得臣文。
’”《梁書·劉贊傳》:“幼孤,兄弟相勵勤學。
并工屬文。
孝綽常曰:‘三筆六詩’。
三即孝儀,六孝威也。
”這里所謂“詩”,便是延之之所謂“文”。
直到中唐,還有此別。
趙《因話錄》云:“韓文公與孟東野友善。
韓文公文至高,孟長于五言,時號孟詩韓筆。
”實則,六朝之“文筆”,相差也至微。
即所謂朝廷大制作,也往往是“綺紛披,宮徵靡曼”的。
我們可以說,除了詩賦不論外,其他六朝散文,不論是美文,或是應用文,差不多,莫不是如隋初李諤所攻擊的“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的云云。
在這種狀態之下的散文,便是“古文家”所集矢的。
后人的所謂“文起八代之衰”,便是斷定了六朝文是要歸在“衰”之列的。
但六朝的散文果是在所謂“衰”的一行列中么?其文壇的情況果是如后人之所輕蔑的么?這倒該為她一雪不平。
把什么公牘、記載之類的應用文,都駢四儷六的做起來,故意使得大眾看不懂,這當然是一個魔道。
但如個人的抒情的散文,寫得“綺紛披,宮徵靡曼。
唇吻遒會,情靈搖蕩”,難道便也是一個罪狀么?在我們的文學史里,最苦的是,抒情的散文太少。
六朝卻是最富于此類抒情小品的時代。
這,我們可以說,是六朝的最特異的最光榮的一點,足以和她的翻譯文學,新樂府辭,并稱為鼎立的三大奇跡的。
在我們的文學史里,抒情小品文之發達,除了明、清之交的一個時代之外,六朝便是其最重要的發展期了。
明、清之交的散文的奇葩,不過如“曇花一現”而已。
六朝散文則維持至于近三百年之久,其重要性,尤應為我們所認識。
其他論難的文字,描狀的史傳,也盡有許多高明的述作,不單是所謂“月露之形”、“風云之狀”而已。
○二
抒情的散文,建安之末,已見萌芽。
子桓兄弟的書札,往往憶宴游的愉樂,悼友朋的長逝,悱惻纏綿,若不勝情,已開了六朝文的先路。
正始之際,崇尚清談,士大夫以廖廓之言,袒蕩之行相高,更增進了文辭的雋永。
五胡之亂,士族避地江南者多,“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在這樣的山川秀麗的新環境里,又浚啟了他們不少的詩意文情。
于是便是應用、酬答的散文之間,也往往“流連哀思”,充滿了微茫的情緒。
東晉之初,劉琨、郭璞并為重要之政治家。
琨勇于任事,有澄清中原之志。
所作章奏,辭意慷慨,風格遒上,像《上愍帝請北伐表》、《勸進元帝表》等等,痛陳世勢,指數方略。
“厄運之極,古今未有。
在食土之毛,含茹之類,莫不叩心絕氣,行號巷哭。
”當此之時,惟有“以社稷為務,不以小行為先;以黔首為憂,不以克讓為事。
”(《勸進元帝表》)其言都是出之以蓬勃的熱情的。
然時勢已不可為,軍士乏食,一籌莫展。
“衣服藍縷,木弓一張,荊矢十發;編草盛糧,不盈二日;夏則桑椹,冬則[B17G]豆。
視此哀嘆,使人氣索!”(《與丞相箋》)終于在這種情形之下為悍將段匹所殺!
同時有盧諶的,字子諒,范陽涿人,尚武帝女滎陽公主。
劉琨以為司空主簿。
其與琨贈答的簡牘,頗為世人所稱。
又琨被殺后,諶上《理劉司空表》,痛切的申琨之志,理琨之冤,頗能揭發當時姑息之政的內幕。
郭璞著書極多,大都為注釋古書者。
如《爾雅注》、《方言注》、《三蒼注》、《穆天子傳注》、《水經注》、《楚辭注》等等。
璞以阻王敦謀亂被殺。
看他的許多表奏,對于天天在崩壞的時局,他是很能注意到,而要加以匡扶的。
為中興重鎮的王導,字茂弘,瑯邪臨沂人,成帝時,進太傅,拜孫相,咸和五年卒,年六十四。
所作書札,類皆指揮、計劃當時的政治與時事的。
而措辭沖淡,中多至情披露之語,其抒寫也頗有情趣。
同時又有殷仲堪、陶侃、溫嶠、庾亮諸人,皆為主持朝政,或獨當一面者。
其互相贈答的文札,或指陳政局,或相與激厲,在疏理陳辭之間,亦復楚楚有情致。
仲堪,陳郡長平人,為都督荊、益、寧三州諸軍事,荊州刺史,假節鎮江陵。
安帝時為桓玄所敗,自殺。
侃字大行,鄱陽人,拜侍中太尉,加都督交、廣、寧七州軍事,又加都督江州,領刺史。
咸和七年卒,年七十六。
嶠字太真,太原祁人,拜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加散騎常侍。
亮則為晉國戚,久居政府。
他字元規,潁川鄢陵人。
嘗鎮武昌,號征西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為當時文士的東道主之一。
世家子弟的王羲之,字逸少,瑯邪臨沂人,為右軍將軍,會稽內史(321-379)。
以善書得盛名。
所作簡牘雜帖,隨意揮寫,而自然有致。
所論皆家人細故,戚友交往,乃至贈賚雜物,慰勞答問。
雖往往寥寥不數行,而澹遠搖蕩,其情意若千幅紙所不能盡,這是六朝簡牘的最高的成就。
一半也為了他的字為后人所慕,故此種雜帖,遂保留于今獨多。
姑舉二三例:
甲夜,羲之頓首:向遂大醉,乃不憶與足下別時。
至家乃解。
尋憶乖離,其為嘆恨,言何能喻。
聚散人理之常,亦復何云。
唯愿足下保愛為上,以俟后期。
故旨遣此信,期取足下過江問。
臨紙情塞。
王羲之頓首。
期小女四歲,暴疾不救,哀愍痛心,奈何夸何!吾衰老,情之所寄,唯在此等。
奄失此女,痛之纏心,不能已已,可復如何?臨紙情酸!
奉橘三百枚。
霜未降。
未可多得。
雨寒,卿各佳不?諸患無賴,力書。
不一一。
羲之問。
他的《三月三日蘭亭詩序》為古今宴游詩序中最為人知的一篇“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
”雖沒有什么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又從宴樂感到人生的無常。
雖不是什么極雋妙的“好辭”,卻自有羲之的清澹的風格在著。
大約這《蘭亭序》之所以盛傳,又半是為了他的書法之故罷。
后人翻刻之石,至有五百帖以上。
羲之子獻之,亦以善書知名。
他字子敬,尚新安公主。
除建威將軍,吳興太守,征拜中書令卒(344-388)。
所作雜帖,傳者也多:
鏡湖澄澈,清流瀉注。
山川之美,使人應接不暇。
像二王的種種雜帖,假如不是為了書法美妙之故(集中是不會全收的),恐怕是不會流傳到后世來的。
六朝的一部分社會情態,文士生涯,往往賴斯為我們所知。
故在別一方面看來,也是頗可注意的。
從其間,所謂“六朝風度”者,往往可于無意中領略到。
孫綽字興公,太原中都人,嘗為殷浩建威長史。
浩敗,王羲之引為右軍長史。
轉永嘉太守,拜衛尉卿。
有《至人高士傳贊》二卷,《列仙傳贊》三卷,《孫子》十二卷,今不盡傳,傳者惟詩文若干篇。
(《全晉文》中有《孫子》及《至人高士傳贊》及《列仙傳贊》殘文。
)興公長于哀誄碑版之文。
政府要人死后,其碑文出于他的筆下者不少。
東晉之末,有詩人陶淵明,他的散文和他的詩一樣,全然是獨立于時代的風尚以外的。
貌若澹泊,而中實豐腴,和當時一般的作品,慣以彩艷來掩飾其淺陋者,恰恰立于相反的地位。
他的《五柳先生傳》是自敘傳,是個人的自適生活的寫真。
其《桃花源記》,卻欲以這個個人生活推而廣之,使之成為一個理想的社會了。
原因是,見了當代的喪亂,故不得不有托而逃。
“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更何有于晉、宋的紛紛攘奪呢!但桃花源究竟是不會有的。
在整個龍爭虎斗的社會里,怎么會有什么避世的桃花源呢?故遂以“迷不復得路”結之。
但淵明究竟不是一個自了漢。
他不完全提倡一個消極的躲避的辦法。
故桃花源也遂成為積極的思想,社會的模范,像“烏托邦”(Utopia)、“共和國”(Republic)、“新大西洋”(New Atlantic),那樣的一個“避”秦之地。
避秦之地終于是一個寓言的世界,于是五柳先生遂不得不逃于酒,在醉鄉里,也就是在理想國里,躲了過去。
淵明全部理想幾全可以此釋之。
所以他不僅是一位田園詩人,徹頭徹尾的詩人,而且是偉大的政治理想家。
但他的所作,其重要性還不完全在此。
卻在于他的特殊的澹泊的風格,在于他的若對家人兒女談家常瑣事似的懇切的態度。
他不用一個濃艷的雕琢的辭句,他不使一點的做作的虛矯的心情;他只是隨隨便便的稱心稱意的說出他的整個情思來。
純然以他的真樸無飾的詩人的天才,來戰勝了一般的慣好浮夸與做作的作家們。
這便是他的真實的偉大的所在。
無論在詩,在散文方面,都是如此。
故他的散文,如《五柳先生傳》和《桃花源記》等之外,《與子儼等疏》、《祭程氏妹文》、《祭從弟敬遠文》及《自祭文》等,也是真實的杰作。
又淵明除了風格的澹遠以外,其他是純然的一位承襲了魏、晉以來的風度的人物,一位純然的《世說新語》里的文士。
他和他的《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里所述的龍山落帽,“好醋飲,逾多不亂,至于任懷得意,融然遠寄,傍若無人”的孟嘉,乃是真實的同志。
他自己是“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欣然有喜。
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
”(《與子儼等疏》)“性嗜酒,家貧不能恒得。
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即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
”(《五柳先生傳》)像這樣一位坦率任性的人物,誠是“竹林七賢”以內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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