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下午茶 龍應臺
從一月十三日開始,我每個星期日到大理街去。
冬日的下午四點,常常下著小雨,帶點寒意。
我們總是開了暖氣,燃起燈,泡好了熱茶,才開始談話。
一輩子拒絕寫回憶錄、不愿意被采訪的余先生對擺在桌面上的幾部錄音機有點兒不慣,也不讓我把小麥克風別在他襟上。
好,不要就不要,你別怕錄音機,我不也在作筆記嗎?
講到東北戰爭的細節,情感的沖動使他忘了錄音機的威脅,抓起麥克風當道具:喏,這是沈陽,這是長春,公主嶺在那邊……,更激動的時候,就把筆從我手中拿去,直接在我的筆記本上畫起作戰地圖來。
我們一小時又一小時地談,窗外夜色越來越黑,到了晚飯時刻,管家把飯菜
我們一小時又一小時地談,窗外夜色越來越黑,到了晚飯時刻,管家把飯菜擺上了桌,漸漸涼掉,涼掉了再熱。
有一晚,起身去用餐時發現已是夜里九點,他已經口述了五小時,卻一點也不想停止。
我坐在那兒發慌:回憶像甜苦的烈酒,使他兩眼發光,滿蓄的感情猶如雪山融化的大河涌動,我們該談下去談下去,徹夜談下去不要停。
可是他猛烈地咳嗽,不得不硬生生地煞住:好,今天就到這里吧。
他很虛弱,從回憶的纏綿迷宮中抽身而出,顯得不太舍得。
到了飯桌上,他又開始敘述起來,我于是干脆將收好的錄音機又取出來,把盛飯聲、喝湯聲、咳嗽聲、笑聲和歷史的空谷回音一并錄進。
好幾個下午和夜晚,風雨無阻地,我們坐在燈下工作。
有時候我帶來一把亂七八糟的糖果,問他吃不吃,他總是說“吃”。
于是我們一人一個,剝糖紙吃糖。
我放縱自己想喝濃咖啡,問他喝不喝,他總是說“喝”。
于是我們一人一杯滾燙的咖啡,慢慢兒喝,就在那冬日暖爐邊。
我不知道他的身體狀況究竟容不容許吃糖果喝濃咖啡,但是他興致盎然,好像在享受一場春日的下午茶。
糖果紙是花花綠綠的玻璃紙,剝起來發出脆脆的聲響,燈光照著,泛出一團炫麗。
有一天晚上在敘述中碰到一個細節,“這我說不清了,”他說,“可是白先勇知道,你打電話給他。”
算算時間,是美國西部的清晨兩點。
我猶豫著,他也猶豫著。
然后他下了決定,說:“打吧!”
回憶真的是一道泄洪的閘門,一旦打開,奔騰的水勢慢不下來。
電話不斷地撥,總是傳真的聲音,試了許久,只好放棄。
他露出孩子似的失望的表情,我也垂頭喪氣。
他又拾起一顆糖,慢慢兒地在剝那五彩繽紛的糖紙。
房子靜悄悄的,時間是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溫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間,物走星移。
我看見一個眼睛清亮的四歲孩子在北京的胡同里吃糖,溥儀剛退位;我看見一個十歲的學童在江蘇的村子里看《史記》,直皖戰爭爆發;我看見一個十來歲奶聲奶氣卻故作老成的少年在上海讀《飲冰室文集》被梁啟超深深震動,“五卅慘案”正在發生;我看見一個英氣逼人的二十歲青年在南京街頭追打誤國的外交部長,“九一八”事變震驚了全世界;我看見一個心里藏著深情、眼睛望向大海的年輕人憂郁地踏上駛往倫敦的輪船,懷里揣著姊姊給的手帕,蔣委員長正在進行對共軍的第四次圍剿,**的部隊遭到胡宗南的突襲,損失慘重。
我看見……
我看見一個文風郁郁的江南所培養出來的才子,我看見一個只有大動蕩大亂世才孕育得出來的打不倒的斗士,我看見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當代典型——他的背脊直,他的眼光遠,他的胸襟大,他的感情深重而執著,因為他相信,真的相信:士,不可以不弘毅。
我看見一個高大光明的人格。
可是鯨魚也有淺灘的困境。
動完劇烈的手術再度出院,他在思索靜養的地方。
我說,太湖邊吧!你是水鄉的孩子,到湖邊去休息,看看水和柳樹,放一箱線裝書在柳樹下,線裝書書目我提供,從陸游《入蜀記》到蘇軾詩集,我幫你準備。
他好像在聽一個不可及的夢想,又仿佛在夜行暗路上突然聽見熟悉的聲音,輕輕呼喚自己的名字,帶點不可思議的向往與情怯:是啊,太湖邊、柳樹下、線裝書……
半晌,他回過神來,深深嘆了口氣。
我知道,我知道那嘆氣的意思。
余先生,我平和地說,沒有人,沒有任何人,可以剝奪一位九十歲的人回到他故鄉的權利。
我很平和地說,可是心里有說不出的痛楚。
他沒有去太湖,他去了日本,去了新西蘭。
風光明媚如畫的地方,但是,那里沒有一個龜頭渚,渚上有小屋,屋中曾有一個一九三二年,男女同學在星空水光中流著眼淚唱著歌,談拋頭顱灑熱血、談救國家救民族……
從新西蘭休息回來,我發現,他已經衰弱到無力敘述的程度。
從新西蘭一路抱回來的絨毛黑狗,他說:“送給你。
”黑狗明顯的是只嬰兒狗,幼稚可愛得令人難以抗拒,我抱著上班。
可是他怎么會買玩具狗?九十三歲的眼睛和四歲,竟是同一雙眼睛?靈魂里,還是那看《史記》的孩子、深情而憂郁的青年?
在病房里,握起他仍舊溫暖的手,我深深彎下;眼淚滴在他手背上。
江南的孩子啊,帶著我們的不舍和眼淚,你上路吧。
如果這個世界這個世紀的種種殘忍和粗暴不曾嚇著你,此去的路上也只有清風明月細浪拍岸了。
不是漸行漸遠,而是有一天終要重逢;你的名字,清楚地留在世紀的史記里。
附記:余紀忠先生62 (1910-2002),江蘇武進人,國立中央大學畢業,后赴英國倫敦政經學院就讀。
一九四九年來臺后,創辦臺灣大報之一《中國時報》,余先生戒嚴時代守護知識與真相,不遺余力,樹立了一代報人之典范。
對此篇的理解:
從第一層意思來理解,這個下午茶是一月十三日開始的每周日下午四點,到余紀忠先生那里采訪時間。
“最后”兩字,是因為,這是余先生和作者最后一次清醒的、細致的、深刻的交談。
第二層意思,即含義:“茶”,中國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說法,作者和余紀忠先生同是知識分子,而且是弘毅的“士”,能一起喝茶和交談的人,必是心心相通知己。
下午茶,帶著閑適,帶著溫暖、帶著冷清也帶著傷感,余先生是江南的才子,對太湖懷有不可思議的“向往和情怯”,在人生的最后時光,卻沒有去太湖,太湖,成了余先生“遙不可及的夢想”,這難道不令人傷感嗎?余先生的人格被理解、欣賞,他走了,“帶著我們的不舍和眼淚”,他走了,他的名字,“清楚地留在世紀的史記里”,難道不是一種溫暖嗎?有同路的人,志同道合的人,便不寂寞!人生有時,我們坦然面對生死,不恐懼、不躲避、就像下午茶一樣閑適,淡定地坐看“云卷云舒”,這也許就是“最后的下午茶”的意境吧!(理解來自百度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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