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終成了一枚被棄的羿子——他在邊疆浴血,他為之浴血的天子卻在等著他戰死,也許他的命運沒有什么多余的選擇了。
只是我不明白,為什么命運老是和赫赫有名的隴西名將李家過不去?
——題記
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
——李陵
他的先祖是千里追殺并斬獲燕太子丹首級的秦將李信,他的祖父是讓匈奴為之膽寒的飛將軍李廣,他的父親是曾經怒擊天子信臣韓嫣受到漢武帝賞識的李當戶,他的一位叔叔是漢匈邊地代郡的太守,另一位則是率領數百騎兵橫貫匈奴數萬大軍的郎中令李敢……李陵就出生在一個傳統的軍人家庭,從出生起就注定背負起那沉甸甸的光榮與夢想。
鐵血曜曜的隴西李家同時又是一個被詛咒的家族:李陵的爺爺飛將軍李廣有著赫赫的國際知名度,匈奴聞風喪膽,然終其一生也沒有遇上和匈奴單于正面交鋒的機會,最后因為一個平常的軍事上過失在悲憤與失望中自刎;李廣故去后,李家唯一因軍功封侯的李蔡(李廣的從弟)獲罪自殺;李陵之叔李敢從小隨李廣出征,驍勇過人。
對父親的死始終咽不下這口氣,認為是衛青在出征時部署不公造成,血氣賁涌失手打傷了衛青,大將軍倒緘口此事,但他的外甥霍去病——和李敢一樣有著血氣、但運氣卻要好得多的霍嫖姚不干了,在一次陪天子的圍獵中,從背后放出致命一箭,最有李廣遺風的李敢就這樣倒下了,沒有倒在匈奴的馬蹄下,死在了同胞的暗箭中。
所以,李陵,他肩負著光復李家將門的使命,他要完成幾代人渴望完成的目標。
那時候的軍人還比較純粹,最在乎的是鐵血和榮譽,不像后世那半是軍人半是政客的復雜。
何況那時的李陵還只是一個沒有太多世故的年輕軍人,最后出征前的他只有27歲。
27歲離開故土的李陵,肅拜于天子殿前:“無所事騎(無需騎兵),臣愿以少擊眾,步兵五千人涉單于庭……”嘹亮的嗓音略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在未央宮啟明殿那清冷的空氣中久久回旋。
天漢二年九月,李陵在詔命催促下出居延,北行三十日,到浚稽山扎營,拉開了他人生最輝煌一戰的序幕……
李陵之爭自古皆有。
有人說,如果試圖了解中國文化傳統中的忠奸原則,無論如何都不能錯過李陵這個特殊的典型案例。
畢竟,他是中國第一個獲得“漢奸”這一稱號的人。
古文惜墨,關于李陵的記載不算太多。
或許太史公不愿多提,史記中的記述比漢書中的還要簡便一點,但基本一致。
關于李陵的筆墨如下:
“李陵,字少卿,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人,漢飛將軍李廣之孫。
少為侍中建章監。
善騎射,愛人,謙讓下士,甚得名譽”“以為李氏世將,而使將八百騎。
嘗深入匈奴二千余里,過居延視地形”,不久,“拜為騎都尉,將勇敢五千人,教射酒泉、張掖以備胡”。
此時的李陵的已經是個少年有為的職業軍官,前途光明,長風破浪、直濟滄海似乎近在眼前。
然而,“天漢二年,貳師將叁萬騎出酒泉,擊右賢王於天山。
”在這次戰斗中,李陵被分配給貳師將軍李廣利管后勤輜重。
顯然,漢武帝信任的是他的親屬。
單以李陵的才能和氣魄,惟領軍沖鋒陷陣恐怕比較適合發揮他的特長,何況,在他血管里流動的是好多代的軍人血液。
隴西將門李家似乎無一例外地遺傳著勇猛強悍的脾性。
打個比方,在別人激戰的時候,你任命巴頓將軍去看管某個安全的倉庫試試?李陵的血說什么也不能不沸騰了——當漢武帝說:這次發的兵多,是不能給你騎兵了,報國心切卻又不諳世故的李陵血氣一上來,就向漢武帝“叩頭自請曰:‘臣所將屯邊者,皆荊楚勇士奇材劍客也,力扼虎,射命中,愿得自當一隊,到蘭干山南以分單于兵,毋令專鄉貳師軍。
’”甚至還立下“愿以少擊眾,步兵五千人涉單于庭”這樣的豪言壯語。
說實在的,這股氣勢和霍去病沒有什么兩樣,只不過,成功的公式里缺了運氣那一分。
漢武帝在驚訝的同時或許也有一些贊賞,心想那就不妨試試看,權當實驗品好了,畢竟李陵只是無足輕重的角色,即使犧牲掉了也不是那么可惜——很多時候,在你眼里重于生命的東西,在別人看來也許就輕若鴻毛。
武帝讓強弩都尉路博德作為李陵的接應,但路博德上了一封別具深意的奏疏:“方秋匈奴馬肥,未可與戰,臣愿留陵至春,俱將酒泉、張掖騎各五千人并擊東西浚稽,可必禽也。
”猜疑的武帝“疑陵悔不欲出而教博德上書”,大怒之下命令李陵出軍的同時撤回了接應的部隊。
天漢二年秋,李陵率領步卒五千,兵出居延,帶著光榮與悲壯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旬月,陵軍到達浚稽山,并與單于的三萬騎兵相遇。
這應該在漢武帝的意料之中。
李陵所戰之地離開邊境不遠,匈奴兵見漢軍少,蜂擁圍攻之。
“陵搏戰攻之,千弩俱發,應弦而倒。
虜還走上山,漢軍追擊,殺數千人。
單于大驚,召左右地兵八萬馀騎攻陵。
陵且戰且引,南行數日,抵山谷中”。
由于連續作戰,李陵軍士卒多數負傷,但士氣未敢稍懈。
明日再戰,又斬首三千余級。
孤軍不利,而援軍遲遲未至,李陵乃命且戰且退。
“南行至山下,單于在南山上,使其子將騎擊陵。
陵軍步斗樹木間,復殺數千人。
因發連弩射單于,單于下走。
”
邊境傳來的李陵困境的消息,天子怎能不知,但他懶得、或者認為不值得為其勞師接救,心想還是讓李陵盡快戰死的好,從而了結這樁麻煩事,于是乃“召陵母及婦,使相者視之,無死喪色”。
不久,傳來李陵未死已降之消息,“上怒甚,責問陳步樂,步樂自殺。
群臣皆罪陵”。
李陵的五千步兵擊退了匈奴八萬人馬,他短暫的軍事人生霎那間迸射出璀璨的光芒。
如果要拍電視劇,我一定會讓李信追殺燕丹、李廣回馬挽弓的場景疊加在李陵浴血死拼的鏡頭上……
寡不敵眾,兵敗被俘。
李陵很可能當時心存一念,效仿趙破奴的假降,期望有一天率部歸漢,漢武帝大概也想到了,曾派人去接應,但誰知竟找了一個李廣利的親信、李廣的仇家公孫敖。
公孫敖回來就說,李陵降了,還替匈奴練兵呢。
把李緒說成李陵,有意還是無意就不得而知了……總之,赤膽忠心的李陵未能如愿,全家被誅,為他說話的也獲了罪……李陵的眼淚落下,砸碎在了長城北岸的砂礫上。
我的腦海中常出現這樣一幅畫面:大漠的流沙,草原的長風,李陵的身影被血色的夕陽浸泡。
峽谷的長風尖嘯著,殘肢斷臂中,他的長劍砸落在地上,嘶啞的喉嚨沉聲命令部將斬斷軍旗,像掩埋故人尸身一樣葬下了心中的夙念。
然后,他放下了軍人看作生命的尊嚴,定定地屹立在風中,身后是萬里絕域……
李陵在匈奴住下了。
這二十五年究竟是怎么過的?哦,對了,據說前六年是在亡命中渡過——他殺了大閼氏寵愛的李緒,就是那個讓他被冤枉的倒霉鬼。
李陵此舉多半是找出氣筒,不過,這六年也好過不到哪去吧?倉惶亡命甚至還不如貝加爾湖邊牧羊的蘇武,至少蘇武還有堅定的理想支撐著自己,而李陵,他的心還活著嗎?我很關心李陵在他的后半生到底是怎么過的……無所事事,茍且其百死之身?還是平淡麻木地做了他的右校王?他和匈奴的居次過的好嗎?他們的混血孩子們會說漢話嗎?他和漢人打過仗嗎……
說到漢匈戰爭,史書記載他僅參加過一場。
《漢書卷九十四上·匈奴傳》:“單于既立六年,而匈奴入上谷、五原,殺略吏民。
其年,匈奴復入五原、酒泉,殺兩部都尉。
于是漢遣貳師將軍七萬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將三萬余人出西河,重合侯莽通將四萬騎出酒泉……匈奴使大將與李陵將三萬余騎追漢軍,至浚稽山合,轉戰九日,漢兵陷陳卻敵,殺傷虜甚眾。
至蒲奴水,虜不利,還去。
” 浚稽山就是當年李陵最后與匈奴決戰的地點。
李陵曾“將其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行三十日,至浚稽山止營,舉圖所過山川地形”(《漢書卷五四·李廣蘇建傳第二十四》),再加上那場足以讓他刻骨銘心一生的戰爭,他對浚稽山一代的地形,應該是再熟悉不過了;以五千步兵對峙八萬匈奴人馬的漢將李陵,這次以三萬對三萬,就算長年賦閑、疏于兵事,也不見得退化得這么快。
“轉戰九日,漢兵陷陳卻敵,殺傷虜甚眾。
至蒲奴水,虜不利,還去。
”寥寥數語,未作任何猜度評判,有心人自己去想像吧。
后元二年(前87年),漢武帝死后,八歲的漢昭帝繼位,大司馬大將軍霍光、車騎將軍金日磾、左將軍上官桀,其三人開始了所謂的三公輔政。
霍光與上官桀和李陵曾是好友,知道李陵的遭遇和苦衷,因此曾派任立政等前往匈奴試圖請回李陵。
幾番起伏,故國如夢,李陵苦笑了:“丈夫不能再辱”……
元平元年(前74年),曾經夢想成為一名真正大漢名將的李陵終于病死在遙遠的蠻荒之地,實踐了他“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的諾言……
李陵的名字在我心里是和“悲”字相連的。
悲壯?不是;悲憤?不是;悲慘?也不是……不過這悲從心起是抑制不住的。
悉數李陵之悲:
其一,一生的報復理想被徹底顛覆,成為李家最大的悲劇,隴西將門李氏自此慢慢淹沒在歷史的大河里……這下,李家再不會有人被詛咒了……
其二,效忠無門。
自古為人臣者,都知道自己是當權者手里的棋子,并不以為怪。
不過李陵這顆棋子,沒下幾步就被莫名其妙地犧牲掉,連舍卒保車的份兒都沒有。
他在邊疆浴血,后方的人等著他戰死,好悔棋走下一步;他遺傳了祖輩的軍人豪情,但連“飛鳥盡、良弓藏”的經典模式都沒有輪到……
其三,連續栽在自己人手里:李廣利的故意為難、路博德說不清楚意圖的算計、叛徒軍侯管敢的出賣、公孫敖的惡意誣陷、武帝的苛刻與無情——殺陵全家,連為他說了幾句話的太史令也因此受了腐刑。
倘若此,漠北的苦寒玄冰又有何妨?
其四,就得問李陵自己了。
詛咒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詛咒他永世不得安心。
李陵就是這樣。
前半生的抱負與追求已經顛覆、理想無情破滅,他將在固有價值觀和現實沖突中煎熬。
回族作家張承志在散文《杭蓋懷李陵》中評說:“當他無家可歸,祖國執行不義的時候,叛變也許是悲壯的正道。
” 李陵可不是理直氣壯地選擇了這樣的正道的,漢人的心最微妙,每邁一步,都不能不受民族大義、倫理良心的煎熬——特別還有一個剛烈的蘇武在不斷刺激他。
我牽掛李陵,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沒有選擇戰死或自盡,如果他選擇了一了百了,必已是垂范千古的民族英雄——其實也正是漢武帝為他設定的歸宿;如果李陵就此甘心情愿地降作他國臣民,就像明末的洪承疇,破罐子破摔那倒也簡單。
然而李陵都沒有,他選擇了另一條路,一條極為尷尬的路,似乎是為了讓自己從“心有不甘”中解脫出來的路。
但這條路對他而言前不得后不得,至為難行……不過,在那個鐵血大義的年代,我從他的身上,隱約看到了一點難得一見的生命之光。
作家鐘晶晶的小說《李陵》很值得一讀,其結尾借來給我做個收尾:李陵的好友蘇武還朝后,宦海沉浮是經不起了,于是歸鄉賦閑,煢煢一人,以編賣藤筐糊口,打發殘年。
那是一個陰雨的秋夜,涼意甚濃,蘇武顫巍巍地從懷里摸出一張小帛條,是今早賣筐時候一個年輕的胡人塞給他的,由于招呼別的客人,沒來得及和他說什么。
蘇武昏花的老眼終于努力辨出:“先父李陵六月丙寅于姑居水病逝”。
蘇武沉默了一會兒,喉嚨里呼嚕了幾聲,流下兩行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