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的春光》冰心
去年冬末,我給一位遠方的朋友寫信,曾說我要盡量的吞咽今年北平的春天。
今年北平的春天來的特別的晚,而且在還不知春在哪里的時候,抬頭忽見黃塵中綠葉成陰,柳絮亂飛,才曉得在厚厚的塵沙黃幕之后,春還未曾露面,已悄悄的遠引了。
天下事都是如此——
去年冬天是特別地冷,也顯得特別地長。
每天夜里,燈下孤坐,聽著撲窗怒號的朔風,小樓震動,覺得身上心里都沒有一絲暖氣。
一冬來,一切的快樂、活潑、力量和生命,似乎都凍得蜷伏在每一個細胞的深處。
我無聊地安慰自己說:“等著罷,冬天來了,春天還能很遠么?”
然而這狂風、大雪,冬天的行列,排得意外地長,似乎沒有完盡的時候。
有一天看見湖上冰軟了,我的心頓然歡喜,說:“春天來了!”當天夜里,北風又卷起漫天匝地的黃沙,忿怒的撲著我的窗戶,把我心中的春意又吹得四散。
有一天看見柳梢嫩黃了,那天的下午,又不住地下著不成雪的冷雨,黃昏時節,嚴冬的衣服,又披上了身。
九十天看看過盡——我不信了春天!
幾位朋友說:“到大覺寺看杏花去罷。
”雖然我的心中始終未曾得到春的消息,卻也跟著大家去了。
到了管家嶺,撲面的風塵里,幾百棵杏樹枝頭,一望已盡是殘花敗蕊;轉到了大工,向陽的山谷之中,還有幾株盛開的紅杏,然而盛開中氣力已盡,不是那滿樹濃紅、花蕊相間的情態了。
我想,“春去了就去了罷!”歸途中心里倒也坦然,這坦然中是三分悼惜,七分憎嫌,總之,我不信了春天。
四月三十日的下午,有位朋友約我到掛甲屯吳家花園看海棠,“且喜天氣晴明”——現在回想起來,那天是九十春光中惟一的春天——海棠花又是我所深愛的,就欣然地答應了。
東坡恨海棠無香,我卻以為若是香得不妙,寧可無香。
我的院里栽了幾棵丁香和珍珠梅,夏天還有玉簪,秋天還有菊花,栽后都很后悔。
因為這些花香,都使我頭痛,不能折來養在屋里。
所以有香的花中,我只愛蘭花、桂花、香豆花和玫瑰,無香的花中,海棠要算我最喜歡的了。
海棠是淺淺的紅,紅得“樂而不淫”,淡淡的白,白得“哀而不傷”,又有滿樹的綠葉掩映著,秾纖適中,像一個天真、健美、歡悅的少女,同是造物者最得意的作品。
斜陽里,我正對著那幾樹繁花坐下。
春在眼前了!
這四棵海棠在懷馨堂前,北邊的那兩棵較大,高出堂檐約五六尺。
花后是響晴蔚藍的天,淡淡的半圓的月,遙俯樹梢。
這四棵樹上,有千千萬萬玲瓏嬌艷的花朵,亂烘烘的在繁枝上擠著開……
看見過幼稚園放學沒有?從小小的門里,擠著的跳出涌出使人眼花繚亂的一大群的快樂、活潑、力量、生命;這一大群跳著涌著的分散在極大的周圍,在生的季候里做成了永遠的春天!
那在海棠枝上賣力的春,使我當時有同樣的感覺。
一春來對于春的憎嫌,這時都消失了。
喜悅地仰首,眼前是爛漫的春,驕奢的春,光艷的春——似乎春在九十日來無數的徘徊瞻顧,百就千攔,只為的是今日在此樹枝頭,快意恣情的一放!
看得恰到好處,便辭謝了主人回來。
這春天吞咽得口有余香!過了三四天,又有友人來約同去,我卻回絕了。
今年到處尋春,總是太晚,我知道那時若去,已是“落紅萬點愁如海”,春來蕭索如斯,大不必去惹那如海的愁緒。
雖然九十天中,只有一日的春光,而對于春天,似乎已得了酬報,不再怨恨憎嫌了。
只是滿意之余,還覺得有些遺憾,如同小孩子打架后相尋,大家忍不住回嗔作喜,卻又不肯即時言歸于好,只背著臉,低著頭,撅著嘴說:“早知道你又來哄我找我,當初又何必把我冰在那里呢?”
林清玄的:
美麗的心
在一個演講會上,一位聽眾問我:“林先生,我發現來聽你演講的人,不論男女部
長得很美麗。
我想請問你,是美麗的人特別喜歡讀你的書呢,還是讀了你的書會變得美
麗?”
由于他的問題如此突兀,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我說:“你看到這些人這么美麗,那是因為你有美麗的心來看他們,就像現在我們
看著你,覺得你也十分美麗呀!”
演講完后,我沿著夜黯的公園走回家,發現在月色中的公園也非常的美麗,花樹溫
婉,池水浮金,空氣中流著花香,是呀!這世界如是美麗,有的人特別容易看見,是緣
于他們有美麗的心。
令人遺憾的是,通常我們只看見公園的美麗、花與樹的美麗,月亮與星星的美麗,
很少人去看見別人的美麗,去看見那在街頭、在餐廳、在很多很多地方的許多美麗的心。
我的寫作,不只是在告訴人關于這人間的美麗,而是在喚起一些沉睡著的美麗的心。
澈如水晶
從花蓮回來,走蘇花公路,到崇德隧道口附近,看到幾個工人在排石板階梯,他們
專注的神情吸引了我,我便下車了。
工人用一種近乎悠閑的樣子排石板梯,他完全不用水泥或任何粘接物,他只是把造
型都不同的石板沿山坡調整,讓石板密實在山坡上,并與下一個石板接合。
這看起來不甚費力的工作,事實上是孕含了極獨運的匠心,以及全副的精神,工人
必須要完全了解每一塊大小不同的石板和每一寸不同斜度的山坡才做得到。
不遠處,就是海了,一層青、一層藍、一層靛的,完全沒有污染的海。
“這石階可以通到海邊嗎?”怕驚擾了他的工作,我小聲的問工人。
他正一分一分地挪著手上的石塊,約三十秒后,他頭也沒抬地說:“往下走,轉兩
次彎,就到海邊了。”
我興奮地沿石階跳躍而下,心情歡愉像一個孩子,我發現階梯的兩旁開滿牽牛花,
比平常看到的還要碩大,是最美麗的淺紫色,色澤清麗,還帶著今天清晨的露水。
到了海邊,看到海岸的卵石美麗不輸給牽牛花,粒粒皆美,獨一無二。
一艘漁船正
順著波浪在海岸不遠處載沉載浮。
我蹲下來撿石頭。
我向來都喜歡海邊的卵石,因為這些石頭從來沒有隱藏,也不故意顯露,它只是在
海岸如實呈現它的美與風采。
它不怕人笑,也不排斥別人的掌聲。
這石頭、這海洋、這路邊的牽牛花、這專心排石階的工人,都如是如實地在演出自
己,既沒有隱藏,也沒有顯露。
這樣一想,使我震驚起來:呀!呀!原來我們身邊最美
的事物,無不如實、明白、澈如水晶。
只可惜這水晶映現的沛然萬象,凡俗的眼睛都把它當玻璃來看待。
如果我們要看見這世界的美,需要有一對水晶一樣自然清澈的眼睛;如果我們要體
會宇宙更深邃的意義,則需要一顆水晶一樣清明、沒有造作的心。
百年含笑
在鄉間的庭院,一個老人帶我去看一棵百年的含笑花,說那是他的父親親手栽植的。
那百年含笑的高大使我大吃一驚,因為我們平常看到的含笑花只有幾尺高,百年的
含笑花竟有兩三丈高。
更令人驚奇的是,那棵高大的含笑,花朵開得密密麻麻,香氣之盛有如一座香水工
廠,方圓幾尺的地上都被潔白的含笑花瓣鋪滿了。
我想到小時候家里種的幾棵含笑,盛開時,我最喜歡摘一些放在鉛筆盒、放在書包、
放在口袋中,走到哪里就香到那里。
含笑花的香有滲透力,有時春天過去很久,含笑都
謝盡之后,鉛筆上還留著春天時含笑的香味,使我寫字時有著歡喜的心情。
正在出神的時候,聽到老人說:“這百年的含笑開得和它第一次開時一樣的香,我
如果能像它一樣,百年之后也能含笑歸土,就好了!”
我說:“阿伯仔,這沒有什么問題,你一定可以含笑歸土的。”
老人笑了,笑得就如一朵含笑花,那么潔白、純真,散發著香氣。
“不管生命的歷程變成怎樣,我們每天每天都要含笑開放,讓香氣飄揚呀!”——
看著老人的笑,我心里這樣想著。
水中的藍天
開車從鶯歌到樹林,經過一個名叫“柑園”的地方,看到幾個農夫正在插秧。
由于
太久沒看到農夫插秧了,再加上春日景明。
大地遼闊,使我為那無聲的畫面感動,忍不
住下車。
農夫彎腰的姿勢正如飽滿的稻穗,一步一步將秧苗插進水田,并細致敬謹的往后退
去。
每次看到農人在田里專心工作,心里就為那勞動的美所感動。
特別是插秧的姿勢最
美,這世間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向前的,惟有插秧是向后的,也只有向后插秧,才能插出
筆直的稻田;那彎腰退后的樣子,總使我想起從前隨父親在田間工作的情景,生起感恩
和恭敬的心。
我站在田岸邊,面對著新鋪著綠秧的土地,深深的呼吸,感覺到春天真的來了,空
氣里有各種薰人的香氣。
剛下過連綿春雨的田地,不僅有著迷蒙之美,也使得土地濕軟,
種作更為容易。
春日真好,春雨也好!
看著農夫的身影,我想起一首禪詩:
手把青秧插滿田,
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凈方為道,
退步原來是向前。
這是一首以生活的插秧來象征在心田插秧的詩。
意思是惟有在心田里插秧的人,才
能從心水中看見廣闊的藍天,只有六根清凈才是修行者惟一的道路;要趣人那清凈之境,
只有反觀回轉自己的心,就像農夫插秧一樣,退步原來正是向前。
站在百尺竿頭的人,若要更進一步,就不能向前飛躍,否則便會粉身碎骨。
只有先
從竿頭滑下,才能去爬一百零一尺的竿子。
人生里退后一步并不全是壞的,如果在前進時采取后退的姿勢,以謙讓恭謹的方式
向前,就更完美了。
“前進”與“后退”不是絕對的,假如在欲望的追求中,性靈沒有提升,則前進正
是后退,反之,若在失敗中挫折里,心性有所覺醒,則后退正是前進。
農人退后插秧,是前進,還是退后呢?
甲得從前在小乘佛教國家旅行,進佛寺禮拜,寺院的執事總會教導,離開大殿時必
須彎腰后退,以表示對佛的恭敬。
此刻看著農夫彎腰后退插秧的姿勢,想到與佛寺離去時的姿勢多么相像,仿佛從那
細致的后退中,看見了每一株秧苗都有佛的存在。
“青青秧苗,皆是法身”,農人幾千年來就以美麗謙卑的姿勢那樣的實踐著。
那美
麗的姿勢化成金黃色的稻穗,那彎腰的謙卑則化為累累垂首的稻子,在土地中生長,從
無到有、無中生有,不正是法身顯化的奇跡嗎?
從柑園的農田離開,車于穿行過柳樹與七里香夾道的小路,我的身心爽然,有如山
間溪流一樣明凈,好像剛剛在佛寺里虔誠的拜過佛,正彎腰往寺門的方向退去。
空中的藍天與水中的藍天一起包圍著我,從兩頰飛過,帶著音樂。
魯迅: 希望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
我大概老了。
我的頭發已經蒼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顫抖著,不是很
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靈魂的手一定也顫抖著,頭發也一定蒼白了。
然而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和報仇。
而
忽然這些都空虛了,但有時故意地填以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
希望,希望,用這希
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
然而就
是如此,陸續地耗盡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豈不知我的青春已經逝去?但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墜的
蝴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
……雖
然是悲涼漂渺的青春罷,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現在何以如此寂寞?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
么?
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
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聽到Petofi San
dor(1823-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對誰都蠱惑,將一切都獻給;
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
你的青春——她就拋棄你。
這偉大的抒情詩人,匈牙利的愛國者,為了祖國而死在可薩克兵的矛尖上,已
經七十五年了。
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詩至今沒有死。
但是,可慘的人生!桀驁英勇如Petofi,也終于對了暗夜止步,回顧茫茫的東
方了。
他說: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漂渺
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
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現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
然而青年
們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
一擲我身中的遲暮。
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現在沒有星,沒有月光以至沒有笑的渺茫
和愛的翔舞;青年們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沒有真的暗夜。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茨威格:世間最美的墳墓
我在俄國所見到的景物再沒有比列夫·托爾斯泰墓更宏偉、更感人的了。
這將被后代懷著敬仰之情來朝拜的圣地,遠離塵囂,孤零零地躺在林陰里。
順著一條羊腸小路信步走去,穿過林間空地和灌木叢,便到了墳墓前;這只是一個長方形的土堆而已,無人守護,無人管理,只有幾株大樹蔭蔽。
他的外孫女跟我講,這些高大挺拔、在初秋的風中微微搖動的樹木是托爾斯泰親手栽種的。
小的時候,他的哥哥尼古萊和他聽保姆講過一個古老傳說,提到親手種樹的地方會變成幸福的所在。
于是他們倆就在自己莊園的某塊地上栽了幾株樹苗,這個兒童游戲不久也就被忘掉了。
托爾斯泰晚年才想起這樁兒時往事和關于幸福的奇妙許諾,飽經憂患的老人突然從中獲得了一個新的、更美好的啟示。
他當即表示愿意將來埋骨于那些親手栽種的樹木之下。
后事就這樣辦了,完全按照托爾斯泰的愿望。
他的墳墓成了世間最美的、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墳墓。
它只是樹林中的一個小小長方形土丘,上面開滿鮮花,沒有十字架,沒有墓碑,沒有墓志銘,連托爾斯泰這個名字也沒有。
這個比誰都感到被自己聲名所累的偉人,就像偶爾被發現的流浪漢、不為人知的士兵一般不留名姓地被人埋葬了。
誰都可以踏進他最后的安息地,圍在四周的稀疏的木柵欄是不關閉的——保護列夫·托爾斯泰得以安息的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唯有人們的敬意,而通常,人們總是懷著好奇,去破壞偉人墓地的寧靜。
這里,逼人的樸素禁錮住任何一種觀賞的閑情,并且不容許大聲說話。
夏天,風兒在俯臨這座無名者之墓的樹木之間颯颯響著,和暖的陽光在墳頭嬉戲;冬天,白雪溫柔地覆蓋這片幽暗的土地。
無論你在夏天或冬天經過這兒,你都想象不到,這個小小的、隆起的長方形包容著當代最偉大人物當中的一個。
然而,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辦的大理石和奢華裝飾更扣人心弦: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成百上千到他的安息地來的人中間沒有一個有勇氣,哪怕僅僅從這幽暗的土丘上摘下一朵花留作紀念。
人們重新感到,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最后留下的、紀念碑式的樸素更打動人心的了。
老殘軍人退休院大理石穹隆底下拿破侖的墓穴,魏瑪公侯之墓中歌德的靈寢,西敏司寺里莎士比亞的石棺,看上去都不像樹林中的這個只有風兒低沉,甚至全無人語聲,莊嚴肅穆,感人至深的無名墓冢那樣能劇烈震撼每一個人內心深藏著的感情。
巨人樹 (美)斯坦貝克
我在巨人樹身邊過了兩天。
這兒沒有旅客,沒有帶著照相機吵鬧的人群,只有一種大教堂式的肅穆。
也許是那厚厚的軟樹皮吸收了聲音才造成這寂靜的吧!巨人樹聳立著,直到天頂,看不到地平線。
黎明來得很早,直到太陽升得老高,遼遠天空中的羊齒植物般的綠葉才把陽光過濾成金綠色,分作一道道、一片片的光和影。
太陽剛過天頂,便是下午了,緊接著黃昏也到了。
黃昏帶來一片寂靜的陰影,跟上午一樣,很漫長。
這樣時間變了,平時的早晚劃分也變了。
我一向認為黎明和黃昏是安靜的。
在這兒,在這座水杉林里,整天都很安靜。
鳥兒在蒙朧的光影中飛動,在片片陽光里穿梭,像點點火花,卻很少喧嘩。
腳下是一片積聚了兩千多年的針葉鋪成的墊子。
在這厚實的絨毯上聽不見腳步聲。
我在這兒有一種遠離塵世的隱居感。
在這兒人們都凝神屏氣不敢說話,深怕驚擾了什么——怕驚擾了什么呢?我從孩提時代起,就覺得樹林里有某種東西在活動——某種我所不理解的東西。
這似乎淡忘了的感覺又立即回到我的心里。
夜黑得很深沉,頭頂上只有一小塊灰白和偶然的一顆星星。
黑暗里有一種呼吸,因為這些控制了白天、占有了黑夜的巨靈是活的,有存在,有感覺,在它們深處的知覺里或許能夠彼此交感!我和這類東西(奇怪,我總無法把它們叫作樹)來往了大半輩子了。
我從小就赤裸裸地接觸它們。
我能懂得它們——它們的強力和古老。
但沒有經驗的人類到這兒來卻感到不安。
他們怕危險,怕被關閉、封鎖起來。
怕抵抗不了那過分強大的力。
他們害怕,不但因為巨衫的巨大,而且因為它的奇特。
怎呢能不害怕呢?這些樹是早侏羅紀的一個品種的最后的孑遺,那是在遙遠的地質年代里,那時巨衫曾蓬勃繁衍在四個大陸之上,人們發現過白堊紀初期的這種古代植物的化石。
它們在第三紀始新紀和第三紀中新紀曾覆蓋了整個英格蘭、歐洲和美洲。
可是冰河來了,巨人樹無可挽回地絕滅了,只有這一片樹林幸存下來。
這是個令人目眩神駭的紀念品,紀念著地球洪荒時代的形象。
在踏進森林里去時,巨人樹是否提醒了我們:人類在這個古老的世界上還是乳臭未干、十分稚嫩的,這才使我們不安了呢。
毫無疑問,我們死去后,這個活著的世界還要莊嚴地活下去,在這樣的必然性面前,誰還能作出什么有力的抵抗呢?
真實的高貴 (美)海明威
風平浪靜的大海上,每個人都是領航員。
但是,只有陽光而無陰影,只有歡樂而無痛苦。
那就不是人生,以最幸福的人的生活為例——它是一團糾纏在一起的麻線,喪親之痛和幸福祝愿彼此相接,使我們一會傷心,一會高興,甚至死亡本身也會使生命更加可親。
在人生的的清醒時刻,在哀痛和傷心的陰影之下,人們真實的自我最接近。
在人生或者職業的各種事務中,性格的作用比智力大得多,頭腦的作用不如心情,天資不如由判斷力所節制著的自制、耐心和規律。
我始終相信,開始在內心生活得更嚴肅的人,也會在外表上開始生活得更樸素,在一個看來奢華浪費的年代。
我希望能向世界表明,人類真正需要的東西是非常之微小的。
悔恨自己的錯誤,而且力求不再重蹈覆轍,這才是真正的悔悟,優于別人,并不高貴,真正的高貴應該是優于過去的自己!
樹之贊(德)黑塞
樹,是予我以諄諄教誨的傳道士。
我崇敬每一棵樹,不論它們是以麇集方式還是以家族方式生活的樹,也無論它們是生長在莽莽原始森林之中還是小片樹林里。
然而最使我崇拜的還是那孤獨矗立的參天大樹!它們猶如一位孤寂之人,卻不是因某一弱點而遁世隱居的君子,而是如同被置于孤獨之境地的偉大人物,就像貝多芬,就像尼采。
它們的樹梢颯颯作響著整個世界,它們的根須靜臥于永恒之中。
但它并不沉醉在這永恒之中,而是終其畢生精力追求一個目標:完成它們與生俱有的并居于它們之中的品質道德,樹立自己的形象,表現自我。
世間沒有任何一種事物能像一株挺拔茁壯的大樹那樣神圣、那樣完美無缺。
倘若有一棵被鋸倒的大樹在陽光下裸露著它那致命的傷口,那你就可以在那鮮亮的樹樁——也是它的墓碑上讀到它的整個歷史:那一圈圈年輪和一個個疤痕忠實地記錄著它所經歷的每一次搏斗、每一次疾病和每一次痛苦,當然還有全部的幸福。
它們記錄著它的整個成長過程,既有那饑貧的年頭,也有那豐盈的歲月,還有那每每戰勝的襲擊和回回挺過來的風暴。
因而,每一個農民的兒子都懂得,最堅硬的樹木,從而也是最珍貴的材料,其年輪最緊密。
他們知道,在那高山之巔歷盡險惡生長的大樹,才是那堅不可摧、雷霆萬鈞、為世楷模的棟梁之材。
每一棵樹都是神圣之物,誰能和它們談心,誰能傾聽它們的心曲,誰就能返璞歸真。
它們不是向你喋喋不休地嘮叨什么訓誡和丹方,它們撇開個別現象,向你諄諄教誨生命的原始真諦。
這一棵樹會告訴你:我身體之中蘊藏著一顆核心,一束火花,一個思想,我是永恒生命中之生命。
敢于嘗試、敢于成功——永恒的母親和我共同冒著危險而取得的成功,這就是我的與眾不同之處;我的形體、我皮膚上的血管、脈絡同樣舉世無雙;我的眼睫毛——葉片的微微顫動,還有皮膚上那些小小的疤痕更是絕無僅有。
我的天職就是:用典型的個性去塑造永恒、表現永恒。
那一棵樹又會告訴你:我的力量就是信任。
我對我的前輩一無所知,我對每年由我而生的千千萬萬子孫也一無所知。
我畢盡終生體驗我種子中的全部奧妙,舍此別無他求。
我相信,上帝在我之中。
我相信,我的任務神圣無比,我就生活在這信賴之中。
倘若我們憂傷,倘若我們失去了生活的力量,那么,會有一棵樹告訴我們:平靜!平靜!看看我吧,生活不容易,生活也不難!這就是童心。
讓上帝與你的心靈說話,你就會安靜下來。
你之所以有所欲望,是因為你所走的道路把你引向背離母親、背離故鄉的地方。
但是,每一步,每一天會把你重新引回母親的身旁。
故鄉既不在這里,也不在那里,故鄉就在你心中,別無他處可尋。
每當我在晚風中傾聽樹林沙沙而響,就會有一種渴望漫游的情感攫住我的心房。
你要是靜靜地聽它多說一會兒,你就可以知道,在它們的核心處,在它們的意念之中也有這種漫游的欲望。
這種欲望并不像它表面看起來的那樣是為了逃避痛苦,而是向往故鄉,向往母親的記憶,向往新的生活譬喻的一種欲望。
這種欲望引導我們走向回家的路。
條條道路通往故鄉,每一步都是一次誕生,每一步都是一次死亡,每一座墳塋都是母親。
如果我們害怕我們的童心,樹木就會在晚風中簌簌耳語。
樹林有長遠的思想,既冗長又平靜,因為它們的生命比我們長久。
在我們還沒有學會傾聽它們之前,它們比我們智慧,可是當我們學會傾聽它們之后,我們思想的短暫、快速以及孩童般的急促恰恰贏得了空前的幸運。
只有當你學習傾聽樹木之后,你才不會想成為一棵樹,就會滿足你的現狀。
這就是故鄉,這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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