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馮驥才
這一日,終于撂下扇子。
來自天上干燥清爽的風,忽吹得我衣袂飛舉,并從袖口和褲管鉆進來,把周身溜溜地撫動。
我驚訝地看著陽光下依舊奪目的風景,不明白數日前那個酷烈非常的夏天突然到哪里去了。
四季是來自于宇宙最大的拍節。
在每一個拍節里,大地的景觀便全然變換與更新。
四季還賦予地球以詩,故而悟性極強的中國人,在絕句中確立的法則是:起、承、轉、合。
這四個字恰恰就是四季的本質。
起始如春,承續似夏,轉變若秋,合攏為冬。
合在一起,不正是地球生命完整的一輪?為此,天地間一切生命全都依從著這一拍節,無論歲歲枯榮與生死的花草百蟲,還是生命百歲的漫漫人生。
然而在這生命的四季里,最壯美和最熱烈的不是這長長的夏嗎?
女人們孩提時的記憶散布在四季;男人們的童年往事大多是在夏天里。
這由于我們兒時的伴侶總是各種各樣的昆蟲。
蜻蜓、天牛、螞蚱、螳螂、蝴蝶、蟬、螞蟻、蚯蚓,此外還有青蛙和魚兒,它們都是夏日生活的主角,每種昆蟲都給我們帶來無窮的快樂。
甚至我對家人和朋友們記憶最深刻的細節,也都與昆蟲有關。
比如妹妹一見到壁虎就發出一種特別恐怖的尖叫;比如鄰家那個斜眼的男孩子專門殘害蜻蜓;比如同班一個最好看的女生頭上花形的發卡,總招來蝴蝶落在上邊;再比如,父親睡在鋪了涼席的地板上,夜里翻身居然壓死了一只蝎子。
這不可思議的事使我感到父親的無比強大。
后來你親挨斗、挨整、寫檢查;我勸慰和寬解他,怕他自殺,替他寫檢查——那是我最初寫作的內容之一。
這時候父親那種強大感便不復存在。
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包括夏天的意味全都發生了變化。
在快樂的童年里,根本不會感到蒸籠般夏天的難耐與難熬。
惟有在此后艱難的人生里,才體會到苦夏的滋味。
快樂把時光縮短,苦難把歲月拉長,一如這長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苦夏。
但我至今不喜歡談自己往日的苦楚與磨礪。
相反,我卻從中領悟到“苦”字的分量。
苦,原是生活中的蜜。
人生的一切收獲都壓在沉甸甸的苦字的下邊。
然而一半的苦字下邊又是一無所有。
你用盡平生的力氣,最終所獲與初始的愿望竟然去之千里。
這該怎么想?
于是我懂得了這苦夏——它不是無盡頭的暑熱的折磨,而是我們頂著毒日頭默默又堅忍的苦斗的本身。
人生的力量全是對手給的,那就是要把對手的壓力吸入自己的骨頭里。
強者之力最主要的是承受力,只有在匪夷所思的承愛中才會感到自己屬于強者。
也許為此,我的寫作一大半是在夏季。
很多作家包括普希金不都是在爽朗而愜意的秋天里開花結果?我卻每每進入炎熱的夏季,反而寫作力加倍地旺盛。
我想,這一定是那些沉重的人生的苦夏,鍛造出我這個反常的性格習慣。
我太熟悉那種寫作久了,汗濕的胳膊粘在書桌玻璃上的美妙無比的感覺。
在維瓦第的《四季》中,我常常只聽“夏”的一章。
它使我激動,勝過春之勃發、秋之燦爛、冬之靜穆。
友人說“夏”的一章,極盡華麗之美。
我說我從中感受到的,卻是夏的苦澀與艱辛,甚至還有一點兒悲壯。
友人說,我在這音樂情境里已經放進去太多自己的故事,我點點頭,并告訴他我的音樂體驗。
音樂的最高境界是超越聽覺:不只是它給你,更是你給它。
年年夏日,我都會這樣體驗一次夏的意義,從而激情迸發,心境昂然。
一手撐著滾燙的酷暑,一手寫下許多文字來。
今年我還發現,這伏夏不是被風吹去的,更不是給我們的扇子轟走的——
夏天是被它自己融化掉的。
因為,夏天的最后一刻,總是它酷熱的極致。
我明白了,綜是耗盡自己的一切,才顯示出夏的無邊威力。
生命的快樂是能量淋漓盡致地發揮。
但誰能像它這樣,用一種自焚的形式,創造出這火一樣輝煌的頂點?
于是,我充滿了夏之崇拜!我要一連跨過眼前的遼闊的秋,悠長的冬和遙遠的春,再一次邂逅你,我精神的無尚境界——苦夏!
參考答案:http://**question/*追問
結構賞析 加分段
追答苦夏,帶有一種淡淡的感覺,讓人知道夏雖長而苦,但是卻有它的蘊味和意思.一個人生活著就要學會感受生命的每分每秒帶給你的沖動,保持一個平常而淡然的心境,讓生活中的積極一面顯得更加有力.馮驥才的這一篇文章也是我那么多年來挺喜歡的作品之一.道出了他自己心中的微妙的世界,他眼中的夏被重新定義,成為他心中獨特的記憶.
苦夏,很多人的夏,都顯得那么難熬,讓人很疲累讓人慵懶無力,但是這也正象征著人生中一個難以熬過的時期,只要保持平和之心,一切苦與難也不算什么.
真的,很多事情重另一個沒試過的角度去想也許就不會太糟.
這僅僅是我的個人感悟,其中的深蘊,你自己細細體會,相信得到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