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孫犁的作品,最早是從小說開始的。
給我強烈的印象是風格別致。
同是戰爭題材,卻很少描繪血與火,沒有曲折的故事情節,沒有復雜的戰爭描寫,而是更多地展示戰爭中人物心靈的美,卻自有一種吸引人的神奇力量。
他筆下的白洋淀風光,清新疏朗,散發著潮潤潤的水氣,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彌漫著濃郁的詩意。
那時最愛讀的是《蘆花蕩》和《荷花淀》,至今一閉眼,便浮現出朦朧迷離的月光下,聽水生說明天要到大部隊去,水生嫂的手指震動了一下,想是叫葦眉子劃破了手,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多細膩、傳神的細節喲!
也許是年齡小、閱歷淺吧,那時不怎么愛讀孫犁的散文,覺得太平淡,沒有奇崛的句子,詞藻也不花哨,寫人敘事,多是白描。
那時更喜歡濃妝艷抹,詞藻華麗,熱烈奔放,甚至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假、大、空”式的抒情散文。
隨著年齡地增長,閱歷地加深,才感到孫犁的散文講究情感的節制,含蓄蘊藉,樸素潔凈,像在水中淘洗過似的,是一種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大美”,才領悟到濃妝艷抹易,平淡自然難,做到“樸實無華、平中見奇、淡而有味”就更難。
這時,愛其散文勝愛小說,對其新時期的散文更是鐘情不已。
《晚華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澤集》……無論懷人記事,思及故鄉,追憶童年和戰爭歲月,還是詠物之作,都融入了深刻的生活感悟。
孫犁先生不喜歡官場,遠離熱鬧,自甘寂寞,正因有了這種難得的品性,才能長期以寧靜沉潛的心態,進入到一般人難以企及的宏大深邃的藝術境界。
孫犁先生的散文是“寫人生”的散文。
他是一位富于哲思的作家,他的這些哲理思考,大都伴隨著形象和激情一起出現,所以,在許多情況下,又幫助著其作品詩情畫意地形成。
他常常從司空見慣的事物中升華出人生的感慨,在作品中凝聚、昭示著深沉的人生情致,不僅給人以審美的享受,更讓人從中悟出關于人生、社會和自然的道理。
讀其散文,如同聆聽一位飽經滄桑的智者平靜隨和地傾訴,需靜下心來,慢慢地去品讀。
《黃鸝》中,他充滿深情地寫道:“各種事物都有它的極致。
虎嘯深山,魚游潭底,駝走大漠,雁排長空,這就是它們的極致。
”在《賈平凹散文集序》中,他贊喻賈平凹像是在一塊不大的園田里耕耘不已的農民,同時又提醒作家:“文藝之途正如人生之途,過早的金榜、駿馬、高官、高樓,過多的花紅熱鬧,鼓躁喧騰,并不一定是好事。
人之一生,或是作家一生,要能經受得清苦和寂寞,經受得住污蔑和凌辱。
要之,在這條道路上,冷也能安得,熱也能處得,風里也來得,雨里也去得。
” 孫犁先生生活簡樸,不慕榮華,他對頭年冬季貯藏的大白菜根部生出的黃白色菜花喜愛之極,精心放在水盆里,擺在書案上。
于是便有了那篇字字珠璣的美文《菜花》。
他認為菜花小而平凡,但同樣是美的。
作者在結尾寫道:“現在,我已衰老暮,久居城市,故園如夢。
面對一株菜花,忽然想起許多往事。
往事又像菜花的色味,淡遠虛無,不可捉摸,只能引起惆悵。
人的一生,無疑是個大題目。
有不少人,竭盡全力,想把它撰寫成一篇宏偉的文章。
我只能把它寫成一篇小文章,一篇相當于菜花一樣的散文。
菜花也是生命,凡是生命,都可以成為文章的題目。
”1992年孫犁先生寫了一篇意味淡遠的《扁豆》。
“白扁豆細而長,紫扁豆寬而厚,收獲以后者為多。
我自幼喜食扁豆,或炒或煎。
煎時先把扁豆蒸一下,裹上面粉,謂之扁豆魚。
”寫到這里,突然一轉,切入1939年的生活記憶,與一個單身游擊隊員共同生活的時光。
“每天天晚,我從山下歸來,就坐在他的已燒熱的小炕上,吃他煎的玉米面餅子和炒扁豆。
灶上還烤了一片綠色的煙葉,他在手心里揉碎了,我倆吸煙閑話,聽著外面呼嘯的山風。
”由物及人,對戰爭年代同志間生死與共、相見以誠的和諧關系表現了深深的思念與懷想,樸實真摯,情理兼備,境界高遠,細中見大,靈動飄逸,爐火純青。
文如其人。
孫犁一生淡泊名利,深居簡出,低調為人,愛憎分明。
作家謝大光在《孫犁印象記》中說得好:“孫犁的作品和他的為人是完全一致的,可以信賴的。
這里可以借用他在紀念俄國作家契訶夫時所說的一段話:‘我們只能從他的作品認識他。
……對于像這樣一個真誠的作家,我們只要認真地閱讀他的作品,便可以全面地理解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