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西藏
扎西達娃
太陽
冬天的上午,西藏高原萬里無云,蔚藍色的天空陽光熾烈。
一群群的人在屋外坐著曬太陽,無論你形容他們呆若木雞也罷,昏昏沉沉也罷,憨頭憨腦也罷,他們并不理會外人的評價。
重要的是,你別站在他們面前擋住了陽光。
沐浴在陽光下,人們的脾氣個個都很好,心平氣和地交談,閑聊,默默地朗誦著六字真言,整個上午處在一種和平寧靜的狀態中,這個時候似乎不太可能發生暴力兇殺交通事故婚變什么的要緊事,那一切都是黃昏和深夜留下的故事。
現在只有曬太陽,個個臉上都那么的安祥、平和、閑暇和寧靜,仿佛昨夜的痛苦和罪惡變成了一縷神話,遙遠得像悠久的歷史,而面對一輪初升的太陽,整個民族在同一時刻集體進入了冥想。
西藏人,這個離太陽最近所以被陽光寵壞了的民族,在創造出眾多的諸神中,卻沒有動感,沒有故事情節,然而卻包含著靈魂巨大的力量和在冥想中達到的境界。
也許他們并沒有去思索命運,但命運卻思索他們的存在。
梅特林克在《卑微者的財富》一文中闡述了在寧靜狀態下呈現出的悲劇性遠比激情中的冒險和戲劇沖突深刻得多。
然而西藏人對于悲劇的意義遠不是從日常生活而是從神秘莫測的大自然中感悟出來的。
在嚴酷無情的大自然以惡魔的形式摧殘著弱小的人類的同時,大自然寶貴的彩色投在海拔很高空氣透明的高原上又奇妙地烘托出一種美和歡樂之善;這種大自然的光明與黑暗,病況與惡的強烈對比,是形成西藏佛教的重要因素之一。
西藏人在冥想中聽見了宇宙的呼吸聲,他們早已接受人類并不偉大這一事實,人類的實現并不是最終目的,不過是在通往涅盤的道路上注定要成為一個不算高級的生靈。
我相信這個非人類的偉大思想是我們的祖先在曬太陽時面對神秘的宇宙聆聽到的神的啟示。
也許是神秘主義傾向作孽,曬太陽這種靜止的狀態使西藏作家對這一題材頗感興趣。
青年女作家央珍和白馬那珍寫了《曬太陽》和《陽光下的神話》,我也曾寫過一個短篇叫《陽光下》(瞧瞧,連題目都那么不約而同),但這些小說更多的都是些情趣性的東西,還沒能夠從中發掘出更深層的意義。
不過這一領域顯然已被作家們注意到,相信有一天他們能真正走進去并發現一個奇妙的天地。
在路上
這是一個沒有什么特色的題目,卻有一部以此為題目的小說成了經典名著,那是美國作家克晉亞克寫的一本六十年代嬉皮士們的故事。
一切故事都在路上發生。
由于歷史的變遷,西藏人從一個在馬背上勇猛好戰的游牧民族變成了整天坐著念經坐著干手工活坐著冥想并且一有機會就坐下來的好靜的民族。
這一動一靜的氣質在今天的西藏人身上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一個草原牧人經過數月艱辛跋涉來到拉薩后,卻能一連幾個星期寄宿在親戚家一動不動。
我的祖先是西藏東部人,被人稱為康巴人,他們膘悍好斗,憎愛分明,只有幽默,沒有含蓄,天性喜愛流浪,是西藏的“吉卜賽人”。
直到今天,在西藏各地還能看見他們流浪的身影,我覺得他們是最自由也是最痛苦的一群人;也許由于千百年沿襲下來的集體無意識使得他們在流浪的路上永遠不停地尋找什么,卻永遠也找不到。
他們在路上發生的故事令我著迷,令我震撼,令我迷惘。
我也寫過康巴人在路上的故事,《朝佛》、《去拉薩的路上》、《 在皮繩扣上的魂》等等,我還將繼續寫下去,有朝一日我會以《康巴人》這個平凡而響亮的名字來命名我的一個小說集。
在我的血液中,也流淌著這種動與靜的氣質。
閑來無事,除了偶爾寫點東西,我會非常自覺非常愜意地作繭自縛把自己封閉在家中,有時一個月也不邁出大門,時間卻飛速地流逝。
我習慣于深夜寫作,寫得出寫不出也要坐上一個通宵,輕松地迎接黎明的到來。
這個臭毛病是在劇團養成的,那時從事舞臺美術工作,常常深夜在劇院裝臺,熬夜便成了家常便飯,在18歲以前就過早地修煉出來了。
現在,坐在深夜的燈光下,面對萬籟俱靜的黑夜,有一種唯我獨醒的超然。
長年與黑夜為伴,漸漸進入了一個鮮為人知的時空,黑夜有它獨特的聲音和氣浪,它給我靈感和啟示,我總是能聆聽到一個神秘的圣歌在天際的一隅喃喃低語。
當我進入寫作狀態時,這個聲音像魔法一般籠罩我的整個身心,使我在腦海中涌現出的刻在巖石上的咒語,在靜謐的微風中拂動的五色經幡旗,黃昏下金色的寺廟緩緩走過一隊步態莊嚴的絳紅色的喇嘛,一個在現代城市和古老的村莊中間迷失方位的年輕人……等等一切發生了怪誕的變形。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時間是怎樣發生的?空間是怎樣呈現的?我進入了一個撲朔迷離的世界。
黑夜是我靈感的源泉。
有時也破門而出到外面的世界走上一遭,沒有動機沒有功利沒有目的地走向村莊,走向草原,走向戈壁,走向森林和海濱,回來后不寫任何游記散文。
仿佛夢游一般地回來了。
一路上所見所聞,感受到的激情和想像出的情節通通拋在腦后,我相信一個人眼睛和其它器官接收到的任何信息都被儲在容易無限的大腦中了,忘記是不存在的,它無非是潛藏在記憶庫的深處,如果需要它隨時會蹦出來,如果蹦不出來就表明你其實并不真的需要它,盡管你有時自以為很需要而干著急,但這不過暗示著這種需要并不是靈魂所真實的需要。
像深藏在地窯里的酒一樣,將外部世界的感受儲藏在大腦中,時間一長就會發生質的變化。
有時靈感賦予出的一個個栩栩如生的細節和奇妙的人物甚至不可思議的情節,我已無法辨認出究竟是出自生活的原型還是想像虛構的產物。
總之,真實和幻想被混合被濃縮而變形了。
小說源于生活,但并不高于生活,它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生活。
有時,一走就走得很遠,去了德國,去了美國。
在那個陌生的國度卻有一種似曾相見的熟悉,一個神秘的聲音在暗示我:我曾在這里存在過。
我沒有修習過密宗,我不知道我的靈魂是否曾經來到這個國家一游過。
走在摩天大樓林立的曼哈頓街頭,溶匯進各種膚色的人流中,心中坦然,我就是紐約人中的一員。
熟悉并不意味著漠然,只有在熟悉中才會發現更多的新奇,所以我忘記了旅館衛生間里那些奇特的裝置、麥迪遜廣場聳立著什么內容的廣告牌,聯合航空公司的班機上供應什么樣的午餐和飲料……。
但我卻無法忘記林肯紀念堂的看門老人跟我閑聊起有關三、六、九這些數字的意義,芝加哥的艾維賓絲夫人戴著一雙西藏的銅手鐲開著她那輛紅色的豐田汽車說起她年輕時當一位好萊塢明星的夢想,依利諾州一個小城的麥瑞給她的兩個三四歲的孩子和我在汽車快餐店里每人買了一份冰激淋后大家一齊發出莫名其妙的歡樂的吼叫……,他們并不是我在美國小說中讀到的人物,也不是我有一天來到他們身邊,在我心中他們很早就存在,我們在另外一個世界里早就相識,這一切不過是老朋友的再次相見。
所以,我沒有傷感沒有惆悵和失落,而是平靜地轉眼間又回到了西藏。
有一天,我夢見了自己來到南美洲的一個印第安人小鎮,夢中提醒我這是真的,絕不是馬爾克斯魯爾佛卡彭鐵爾富恩斯特等人小說中的小鎮。
我對夢說:你別多嘴,我當然知道這是真的。
我至今還能看見一個棕色皮膚的老太婆坐在一棵樹下嚼著檳榔手搭涼蓬似乎在等待她的兒子,我甚至還能聞到從那幢白色房子里散發出的令人窒息的腐爛的玫瑰花和來蘇水的氣味。
南美洲有沒有這么一座小鎮并不重要。
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我體驗到了一種完全的真實。
時間
是一個永恒的圓圈。
夏日輝煌
我發現冬天是個寫作的好季節。
寒冷的天氣使人頭腦清醒、思維活躍。
在過去的一年即將結束和準備迎接新的一年來臨的冬季,會使人產生許多新的想法。
冬夜里,一陣陣狂風呼嘯而過。
到半夜,又變得很謐靜。
風疲倦了,人們也進入了夢鄉,我開始緬懷夏日,向往夏日,那是一個躁動的季節,一個輝煌的季節;在那個季節發生的故事最讓人難忘,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故事漸漸凸現出來,顯示出它的意義。
《夏天酸溜溜的日子》、《夏天藍色的棒球帽》、《謎樣的黃昏》、《泛音》、《巴桑和她的弟妹們》……這一系列夏天的故事,都是在漫長的冬天里寫成的。
西藏的冬天,最令人振奮的是一年一度的祈愿大法會,萬人空巷,場面壯觀,彌漫著濃烈的宗教氣氛。
這個被西方人稱之為“西藏的狂歡節”的盛大節日,是為了迎接未來佛的早日降臨。
根據西藏的經書記載:只有當一千零八尊佛(又稱千佛)全部降臨后,人類才能得到最后的解脫,到那時世界將是一片和平的靜土,再也不會有六道輪回,不再有轉生無趣(畜牲道、餓鬼、地獄)之事。
佛經釋迦牟尼不過是千佛中的第四位,在他之后的五億七千萬年時,第五尊佛慈尊彌勒佛(即這個時代所呼喚的未來佛)降臨人間。
那么到第六尊、第七尊……第一千零八尊最后的名叫人類導師遍照佛(又稱燃燈佛)的全部降臨,還需要多長時間呢?這是一個無限龐大的天文數字,是一個無限漫長令人絕望的過程。
然而西藏人是樂觀的,他們對人類的未來充滿了信心而從來沒有喪失信仰,滿懷虔誠地在每年的祈愿大法會上一遍遍呼喚著未來佛的早日誕生。
當法會結束,人們離開圣城拉薩上路返回遠遠近近的家鄉的時間,你可以聽見人們充滿自信地不斷重復這樣的口頭禪:“拉薩的祈愿法會結束了,慈愛之王(未來佛)也請來了。
”西藏人,這個居位在地球之巔的民族,是正在被人類神往還是正在被人類遺忘?
我的筆能夠寫出一個民族的歷程和光榮的夢想么?
我感到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