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賦
邈不語兮臨風,境自外兮感從中。
晦明轉續兮,八極鴻蒙。
上下交氣兮,群生異容。
發孤照于寸眸,騖遐情乎太空。
物乘化兮多象,人遇時兮不同。
嗟乎!有目者必騁望以盡意,當望者必緣情而感時。
有待者瞿瞿,忘懷者熙熙。
慮深者瞠然若喪,樂極者沖然無違。
外徙倚其如一,中糺紛兮若斯。
望如何其望最樂!睎慶霄兮溯阿閣。
如云兮天顏咫尺,如草兮臣心踴躍。
扇交翟兮葳蕤,旗升龍兮蠖略。
日轉黃道,天開碧落。
凝瑞景于庭樹,掬非煙于殿幕。
望如何其望且懼!等灞岸兮見長安。
紛擾擾兮紅塵合,郁蔥蔥兮佳氣盤。
池象漢兮昭回,城依斗兮闌干。
避御史之驄馬,逐幸臣之金丸。
望如何其望攸好!宗萬靈兮越四隩。
漢帝仙臺兮,秦皇海嶠。
霓衣踴于河上,馬跡窮乎越徼。
紫氣度關而斐亹,神光屬天而昭耀。
睆眷眷以馳精,聳專專而觀妙。
望如何其望有形!視蠢蠢兮窮冥冥。
楚塞氛惡兮,蕭關燧明。
暈籠孤月,角奮長庚。
沙多似雪,磧有疑城。
煙云非女子之氣,草木盡王者之兵。
審曳柴之虛警,破來騎之先聲。
信有得于風鳥,示無言于旆旌。
望如何其望且慕!恩意隔兮年光度。
雕輦已辭兮,金屋何處?長信草生兮,長門日暮。
徯翠華之儻來,仰玄天以自訴。
況復湘水無還,漳河空注。
淚染枝葉,香余紈素。
風蕭蕭兮北渚波,煙漠漠兮西陵樹。
夫不歸兮江上石,子可見兮秦原墓。
拍琴翻朔塞之音,挾瑟指邯鄲之路。
望如何其望最傷!俟環玦兮思帝鄉。
龍門不見兮,云霧蒼蒼。
喬木何許兮,山高水長。
春之氣兮悅萬族,獨含嚬兮千里目。
秋之景兮懸清光,偏結憤兮九回腸。
羨環拱于白榆,惜馳暉于落棠。
諒沖斗兮誰見,伊戴盆兮何望?豈止蘇武在胡,管寧浮海?送飛鴻之滅沒,附陰火之光彩。
鶴頸長引,烏頭未改。
恨已極兮平原空,起何時兮東山在。
永望何如,傷懷孔多。
降將有依風之感,宮人成憶月之歌。
歌曰:張衡側身愁思久,王粲登樓日回首。
不作渭濱垂釣臣,羞為洛陽拜塵友。
劉禹錫《子劉子自傳》:
【原文】
子劉子,名禹錫,字夢得。
其先漢景帝賈夫人子勝,封中山王,謚曰靖,子孫因封為中山人也。
七代祖亮,事北朝為冀州刺史散騎常侍,遇遷都洛陽,為北部都昌里人。
世為儒而仕,墳墓在洛陽北山,其后地狹不可依,乃葬滎陽之檀山原。
由大王父已還,一昭一穆如平生。
曾祖凱,官至博州刺史。
祖[金皇],由洛陽主簿察視行馬外事,歲滿,轉殿中丞、侍御史,贈尚書祠部郎中。
父諱緒,亦以儒學,天寶末應進士,遂及大亂,舉族東遷,以違患難,因為東諸侯所用,后為浙西從事。
本府就加鹽鐵副使,遂轉殿中,主務於蛹 [yǒng]橋。
其后罷歸浙右,至揚州,遇疾不諱。
小子承夙訓,稟遺教,眇[miǎo,微弱]然一身,奉尊夫人不敢殞滅。
后忝[tiǎn羞辱,愧對;辱]登朝,或領郡,蒙恩澤,先府君累贈至吏部尚書,先太君盧氏由彭城縣太君贈至范陽郡太夫人。
初,禹錫既冠,舉進士,一幸而中試。
間歲,又以文登吏部取士科,授太子校書。
官司間曠,得以請告奉溫[冫青,qìng]。
是時少年,名浮[過也]于實,士林榮之。
及丁先尚書憂,迫禮不死,([丁]指遇父母之喪。
[先尚書]指劉禹錫的父親。
)因成痼疾。
既免喪,相國揚州節度使杜公領徐泗,素相知,遂請為掌書記。
捧檄入告,太夫人曰:“吾不樂江淮間,汝宜謀之于始。
”因白丞相以請,曰:“諾。
”居數月而罷徐泗,而河路猶艱難,遂改為揚州掌書記。
涉二年而道無虞,前約乃行,調補京兆渭南主簿。
明年冬,擢[zhuō提拔]為監察御史。
貞元二十一年春,德宗新棄天下,東宮即位。
時有寒俊王叔文,以善奕棋得通籍博望,因間隙得言及時事,上大奇之。
如是者積久,眾未知之。
至是起蘇州掾[yuàn,副官],超拜起居舍人,充翰林學士,遂陰薦丞相杜公為度支鹽鐵等使。
翊日[同“翌日”],叔文以本官及內職兼充副使。
未幾,特遷戶部侍郎,賜紫,貴振一時。
予前已為杜丞相奏署崇陵使判官,居月馀日,至是改屯田員外郎,判度[duó]支鹽鐵等案。
初,叔文北海人,自言猛之后,有遠祖風,唯東平呂溫、隴西李景儉、河東柳宗元以為言然。
三子者皆與予厚善,日夕過,言其能。
叔文實工言治道,能以口辯移人。
既得用,自春至秋,其所施為,人不以為當非。
(從春到秋的“永貞革新”,所采取的各項措施,人們都認為是無可非議的。
這是對“永貞革新”的充分肯定。
)
時上素被疾,至是尤劇。
詔下內禪,自為太上皇,后謚曰順宗。
東宮即皇帝位,是時太上久寢疾,宰臣及用事者都不得召對。
宮掖[yè]事秘,而建桓立順,功歸貴臣[這里指宦官]。
於是叔文首貶渝州,后命終死。
宰相貶崖州。
予出為連州,途至荊南,又貶朗州司馬。
居九年,詔征,復授連州。
自連歷夔、和二郡,又除主客郎中,分司東都。
明年追入,充集賢殿學士。
轉蘇州刺史,賜金紫。
移汝州兼御史中丞。
又遷同州,充本州防御長春宮使。
后被足疾,改太子賓客,分司東都。
又改秘書監分司。
一年,加檢校禮部尚書兼太子賓客。
行年七十有一,身病之日,自為銘曰:
不夭不賤,天之祺[qí福也]兮。
重屯[zhūn,艱難]累厄,數之奇[jī]兮。
天與所長,不使施兮。
人或加訕[shàn,毀謗],心無疵[cī小毛病]兮。
寢于北牖[yǒu窗],盡所期兮。
葬近大墓,如生時兮。
魂無不之,庸詎[jù豈,怎]知兮。
劉子名禹錫,字夢得。
祖先是漢景帝賈夫人的兒子劉勝,受封為中山王,謚號為“靖”,子孫因此成為中山人。
七世祖劉亮,在北朝做官,擔任冀州刺史、散騎常侍,遇上遷都到洛陽,成為北部都昌里人。
世代以儒學做官,祖先的墳墓原在洛陽北山,后來因為地方狹小不可依憑,就葬在滎陽的檀山原。
從曾祖父以來,父葬在左邊,子葬在右邊,就像在世那樣長幼有序。
曾祖劉凱,做官至博州刺史。
祖父劉[金皇],開始任洛陽主簿,察視行馬外事,一年期滿,轉任殿中丞、侍御史,追贈為尚書祠部郎中。
父親劉緒,也因儒學在天寶末年考中進土。
后遭遇“安史之亂”,全族向東遷徙,以避禍患災難,于是被關中以東的節度使所聘用。
后來擔任了淮西從事。
在淮西府又兼任鹽鐵副使,后轉為殿中省官員,在蛹橋主持政務。
后來罷官回到浙西,行到揚州,病故。
我接受父親平日的訓示,秉承他的遺教,孤獨一身,侍奉母親不敢自毀。
后來我在朝廷任職,或在郡里做官,蒙受恩澤,父親被多次追贈,直到吏部尚書。
母親盧氏,由彭城縣太君追贈為范陽郡太夫人。
【譯文】
劉子名禹錫,字夢得。
祖先是漢景帝賈夫人的兒子劉勝,受封為中山王,謚號為“靖”,子孫因此成為中山人。
七世祖劉亮,在北朝做官,擔任冀州刺史、散騎常侍,遇上遷都到洛陽,成為北部都昌里人。
世代以儒學做官,祖先的墳墓原在洛陽北山,后來因為地方狹小不可依憑,就葬在滎陽的檀山原。
從曾祖父以來,父葬在左邊,子葬在右邊,就像在世那樣長幼有序。
曾祖劉凱,做官至博州刺史。
祖父劉[金皇],開始任洛陽主簿,察視行馬外事,一年期滿,轉任殿中丞、侍御史,追贈為尚書祠部郎中。
父親劉緒,也因儒學在天寶末年考中進土。
后遭遇“安史之亂”,全族向東遷徙,以避禍患災難,于是被關中以東的節度使所聘用。
后來擔任了淮西從事。
在淮西府又兼任鹽鐵副使,后轉為殿中省官員,在蛹橋主持政務。
后來罷官回到浙西,行到揚州,病故。
我接受父親平日的訓示,秉承他的遺教,孤獨一身,侍奉母親不敢自毀。
后來我在朝廷任職,或在郡里做官,蒙受恩澤,父親被多次追贈,直到吏部尚書。
母親盧氏,由彭城縣太君追贈為范陽郡太夫人。
當初,我二十多歲,應考進士,幸而一次得中。
隔了一年,又以文才經吏部取士科考試合格,被授予太子校書的官職。
我官事清閑,有時間侍奉父母,問寒問暖。
我當時年輕,名聲超過實際,在讀書人中享有盛譽。
及至父親去世,我迫于禮教而不敢輕死,因而得了久治不愈的病。
我守喪期滿后,正逢宰相、揚州節度使杜佑兼管徐州和泗州,由于我和他素來互相了解,就經請求后去出任掌書記。
我捧著任命的文書人告母親,母親說: “我不喜歡江淮一帶地方,你從開始就要考慮到這一點。
”我就稟告丞相,以請求照顧。
丞相說:“可以。
”我過了幾個月離開了徐州、泗州,由于河路還難走,就改做揚州掌書記。
過了兩年,道路暢通,前約得以實行,我就調補為渭南縣主簿。
第二年冬天,我提升為監察御史。
貞元二十一年春,唐德宗去世,太子李誦即位。
當時有出身寒微、才華出眾的王叔文,以擅長下棋,得以進出太子的宮苑。
因有機會與太子李誦談論時事,李誦非常賞識他。
他們這樣交往很久了,眾人都不知道。
到這時王叔文由蘇州府屬官,破格提拔為起居舍人,充任翰林學士。
于是他密薦丞相杜佑,任度支、鹽鐵等使。
第二天,王叔文以翰林學士及起居舍人兼任度支、鹽鐵副使。
不久,又特升任戶部侍郎,皇帝賜他紫服,貴振一時。
我以前已由杜丞相奏請委派為崇陵使判官,任職一個多月,到這時改任屯田員外郎,兼管度支、鹽鐵等方面的公事。
當初,王叔文是北海人,自稱是王猛的后代,具有遠祖的風度。
只有東平呂溫、隴西李景儉、河東柳宗元,認為確實如此。
這三位都和我交情深厚,日夕相處,稱贊王叔文的才能。
叔文確實善于談論法治的道理,能以口辯服人。
得到重用后,從春到秋,他所采取的革新措施,人們都認為是無可非議的。
皇帝經常遭遇疾病,到這時病情加劇。
下詔讓位,自為太上皇,死后謚為順宗。
太子李純及皇帝位。
這時太上皇的順宗久病臥床,宰相、大臣和百官都不得召對。
宮廷事情詭秘,像東漢桓帝和順帝那樣,擁立新君的功勞完全歸于宦官。
于是,王叔文首先被貶到渝州,后來又詔命賜死。
宰相韋執誼被貶到崖州。
我被貶為連州刺史,走到荊南,又被貶為朗州司馬。
過了九年,召回朝廷,復授連州刺史,自連州歷任夔、和二州刺史,后升為主客郎中,分司東都。
第二年追回入朝,充任集賢殿學士,轉任蘇州刺史,賜金印紫綬,改任汝州刺史兼御史中丞。
又改任同州刺史,兼本州防御使、長春宮使。
以后遭遇足疾,改為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又改任秘書監,分司東都。
一年,加官檢校禮部尚書兼太子賓客。
活了七十一歲。
在這患病的時候,自己寫的銘文說:
沒有早亡也不卑賤,是天生的福分啊。
多災多難,是遭遇的不好啊。
天賦的才能,不讓我來施展啊。
即使有人誹謗,我也問心無愧啊。
躺在這窗子下,我到了終期啊。
葬近祖墳,還像活著一樣啊。
靈魂無處不到,這怎能知道啊!
陋室銘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廉青。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可以調素琴,閱金經。
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
孔子云:“何陋之有?”
譯文:
山不一定要高,有仙人(居住)就有名;水不一定要深,有龍(居住)就有靈氣了。
這間簡陋的房子,好就好在主人有美好的德行。
苔蘚給石階鋪上綠毯,芳草將簾內映得碧青。
說說笑笑的是學問淵博者,來來往往的沒有粗鄙的人。
可以彈奏素樸的古琴,瀏覽珍貴的佛經。
沒有(嘈雜的)音樂擾亂耳朵,沒有(成堆的)公文勞累身心。
(它好比)南陽諸葛亮的草廬,西蜀揚雄的玄亭。
孔子說:有什么簡陋的呢?
天論(上篇)
【原文】
世之言天者二道焉。
拘于昭昭者,則曰:“天與人實影響:禍必以罪降,福必以善徠,窮厄而呼必可聞,隱痛而祈必可答,如有物的然以宰者。
”故陰騭之說勝焉。
泥于冥冥者,則曰:“天與人實剌異:霆震于畜木,未嘗在罪;春滋乎堇荼,未嘗擇善;跖、蹻介焉而遂,孔、顏焉而厄,是茫乎無有宰者。
”故自然之說勝焉。
余友河東解人柳子厚作《天說》,以折韓退之之言,文信美矣,蓋有激而云,非所以盡天人之際。
故余作《天論》,以極其辯云。
大凡入形器者,皆有能有不能。
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動物之尤者也。
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
故余曰:天與人交相勝耳。
其說曰: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強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
陽而阜生,陰而肅殺;水火傷物,木堅金利;壯而武健,老而耗眊,氣雄相君,力雄相長:天之能也。
陽而爇樹,陰而揫斂;防害用濡,禁焚用光;斬材窾堅,液礦硎铓;義制強訐,禮分長幼;右賢尚功,建極閑邪:人之能也。
人能勝乎天者,法也。
法大行,則是為公是,非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賞,違之必罰。
當其賞,雖三旌之貴,萬種之祿,處之咸曰宜。
何也?為善而然也。
當其罰,雖族屬之夷,刀鋸之慘,處之咸曰宜。
何也?為惡而然也。
故其人曰:“天何預乃事耶?唯告虔報本,肆類授時之禮,曰天而已矣。
福兮可以善取,禍兮可以惡召,奚預乎天邪?”
法小弛則是非駁,賞不必盡善,罰不必盡惡。
或賢而尊顯,時以不肖參焉;或過而僇辱,時以不辜參焉。
故其人曰:“彼宜然而信然,理也;彼不當然而固然,豈理邪?天也。
福或可以詐取,而禍或可以茍免。
”人道駁,故天命之說亦駁焉。
法大弛,則是非易位,賞恒在佞,而罰恒在直,義不足以制其強,刑不足以勝其非,人之能勝天之具盡喪矣。
夫實已喪而名徒存,彼昧者方挈挈然提無實之名,欲抗乎言天者,斯數窮矣。
故曰:天之所能者,生萬物也;人之所能者,治萬物也。
法大行,則其人曰:“天何預人邪,我蹈道而已。
”法大弛,則其人曰:“道竟何為邪?任人而已。
”法小弛,則天人之論駁焉。
今以一己之窮通,而欲質天之有無,惑矣!余曰:天恒執其所能以臨乎下,非有預乎治亂云爾;人恒執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預乎寒暑云爾;生乎治者人道明,咸知其所自,故德與怨不歸乎天;生乎亂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舉歸乎天,非天預乎人爾。
【譯文】
世上討論“天”的問題的大體有兩派,一派認為老天爺是我們大家在天上的老大,管著我們;另一派認為天就是大自然,既沒頭腦也沒心沒肺。
我的朋友柳宗元最近寫了個《天說》來反駁韓愈的觀點,小柳文章寫得還不錯,就是嫩了點兒,比較偏激,沒把問題談透。
所以還得我老劉親自出馬,寫這篇《天論》,把道理掰開了、揉碎了都講清楚。
但凡有形的東西都不是全能的。
天,是有形之物中最大的;人,是動物里邊最牛的。
有些事天能干可人干不了,也有些事人能干可天干不了,所以說,天和人各有所長。
——劉禹錫這里提到的“天與人交相勝”是中國思想史上一個重要命題。
天的規律是生養萬物,它能使萬物強壯,也能使萬物衰弱;人不一樣,人是搞法制的,要明辨是非。
這段具體來說天怎么工作,人又怎么工作。
天用四季輪回來調節萬物的生老病死,還讓生物們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看,劉禹錫雖然沒研究過《進化論》,可早就知道“氣雄相君,力雄相長”的道理。
——人玩的是禮義,尊老愛幼,表彰好人,懲罰壞蛋。
人比天強在哪兒呢?就強在法。
在一個公正嚴明的法治氛圍里,是非明確,賞罰也明確。
如果依法受賞,就算你已經高官厚祿不在乎那點兒小錢,你也理直氣壯地接受獎勵,為什么呢,因為你做了好事必然就要受賞;如果你做了壞事,就算是對你抄家滅門,你也得認,為什么呢,因為你做了壞事,必然就要受罰。
在這樣一個公正嚴明的法治社會里,天能做什么呢?人們也就是在祭祀儀式和頒布歷法的時候才會和天發生一點兒走走過場的關系。
人如果做好事就會獲得好處,做壞事就會受到懲罰,誰還會把老天當回事呢?——劉禹錫這話說得很是一針見血,“福兮可以善取,禍兮可以惡召,奚預乎天邪”,我們想想,如果竇娥能受到公正審判,她還會在刑場上悲憤地呼喚蒼天么?如果古代社會能有健全的醫療保障體系,還會有那么多人要靠練功“接地氣”什么的去治病強身么?
如果法治社會出毛病了,不再那么公正嚴明了,做好事不一定受賞,做壞事不一定受罰,十個勞模里塞了兩個壞蛋,十個死刑犯里插著三四個無辜的人。
大家看到這些情況就疑惑了:怎么會這樣呢,沒道理啊,這難道是天意嗎?造假可以賺大錢,花錢就可以擺平執法機關,這種時候,天命之說就開始小有市場了。
這段是個總結歸納。
法治敗壞的時候,享福的大多都是壞蛋,受苦的大多都是善良之人,哪還有正義,哪還有公理,人要是到了竇娥那份上,除了呼天喊地還能做什么呢?還能指望什么呢?所以說,天能做的是生養萬物,人能做的是治理萬物,人類社會越是缺乏治理,人們就越是看不懂這世間的道理,也就越來越仰賴蒼天了。
小韓和小柳都是以個人體會來闡釋天人規律,這是不嚴謹的,個案不能說明普遍規律。
嗯,要像我老劉這么研究分析才嚴謹。
天論(中篇)
【原文】
或曰:“子之言天與人交相勝,其理微,庸使戶曉,盍取諸譬焉。”
劉子曰:“若知旅乎?夫旅者,群適乎莽蒼,求休乎茂木,飲乎水泉,必強有力者先焉,否則雖圣且賢莫能競也。
斯非天勝乎?群次乎邑郛,求蔭于華榱,飽于餼牢,必圣且賢者先焉,否則強有力莫能競也。
斯非人勝乎?茍道乎虞、芮,雖莽蒼猶郛邑然;茍由乎匡、宋,雖郛邑猶莽蒼然。
是一日之途,天與人交相勝矣。
吾固曰:是非存焉,雖在野,人理勝也;是非亡焉,雖在邦,天理勝也。
然則天非務勝乎人者也。
何哉?人不幸則歸乎天也,人誠務勝乎天者也。
何哉?天無私,故人可務乎勝也。
吾于一日之途而明乎天人,取諸近也已。”
或者曰:“若是,則天之不相預乎人也信矣,古之人曷引天為?”答曰:“若知操舟乎?夫舟行乎濰、淄、伊、洛者,疾徐存乎人,次舍存乎人。
風之怒號,不能鼓為濤也;流之溯洄,不能峭為魁也。
適有迅而安,亦人也;適有覆而膠,亦人也。
舟中之人未嘗有言天者,何哉?理明故也。
彼行乎江、河、淮、海者,疾徐不可得而知也,次舍不可得而必也。
鳴條之風,可以沃日;車蓋之云,可以見怪。
恬然濟,亦天也;黯然沉,亦天也。
阽危而僅存,亦天也。
舟中之人未嘗有言人者,何哉?理昧故也。”
問者曰:“吾見其駢焉而濟者,風水等耳。
而有沉有不沉,非天曷司歟?”答曰:“水與舟,二物也。
夫物之合并,必有數存乎其間焉。
數存,然后勢形乎其間焉。
一以沉,一以濟,適當其數乘其勢耳。
彼勢之附乎物而生,猶影響也。
本乎徐者其勢緩,故人得以曉也;本乎疾者其勢遽,故難得以曉也。
彼江、海之覆,猶伊、淄之覆也。
勢有疾徐,故有不曉耳。”
問者曰:“子之言數存而勢生,非天也,天果狹于勢邪?”答曰:“天形恒圓而色恒青,周回可以度得,晝夜可以表候,非數之存乎?恒高而不卑,恒動而不已,非勢之乘乎?今夫蒼蒼然者,一受其形于高大,而不能自還于卑小;一乘其氣于動用,而不能自休于俄頃,又惡能逃乎數而越乎勢耶?吾固曰:萬物之所以為無窮者,交相勝而已矣,還相用而已矣。
天與人,萬物之尤者耳。”
問者曰:“天果以有形而不能逃乎數,彼無形者,子安所寓其數邪?”答曰:“若所謂無形者,非空乎?空者,形之希微者也。
為體也不妨乎物,而為用也恒資乎有,必依于物而后形焉。
今為室廬,而高厚之形藏乎內也;為器用,而規矩之形起乎內也。
音之作也有大小,而響不能逾;表之立也有曲直,而影不能逾。
非空之數歟?夫目之視,非能有光也,必因乎日月火炎而后光存焉。
所謂晦而幽者,目有所不能燭耳。
彼貍、狌、犬、鼠之目,庸謂晦為幽邪?吾固曰:以目而視,得形之粗者也;以智而視,得形之微者也。
烏有天地之內有無形者耶?古所謂無形,蓋無常形耳,必因物而后見耳。
烏能逃乎數耶?”
【譯文】
有人說:“你講的這套‘天與人交相勝’的道理太深奧了,你要真想讓我們明白,最好打個比方,講得通俗一點兒。
”——劉禹錫這人不錯,知道講道理要講通俗了才好,從這層意思上說,劉老是我的老前輩。
劉老師自問自答:“打個比方有什么難的,你知道旅游是什么回事么?好比我們一伙人組團旅游,到了荒郊野嶺什么的,需要大樹上摘果子,深潭里取水,誰體格好誰就占便宜,哪怕你有錢鐘書那么大的學問,這時候一點兒轍也沒有;可如果到了大城市,想到市政府食堂混口飯吃,胳膊再粗也不管用了。
如果是去維也納,即便在鄉下也如同在大城市一般,靠的是彬彬有禮;如果在戰火中的巴格達,雖然是大城市也如同在荒原,得靠叢林法則來找吃的。
這道理很清楚明白吧?”
可能還有人問:“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天不會幫人什么忙,那古人為什么常常說天呢?”我的回答是:“這就和行船的道理一樣。
如果是在公園的人工湖里劃船,你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在哪兒停就在哪兒停,就算有翻船的,人們也不會把翻船的原因歸到老天頭上;可你如果是在黃河壺口瀑布或者長江瞿塘峽劃船,人力能控制的因素就很有限了,船沒翻得謝天謝地,船翻了那叫天不作美。”
還有人問:“你的說法有些道理,可怎么解釋那些一起行船卻一個沉、一個不沉的情況呢?”這也很簡單,告訴你吧:“水和船是兩種東西,作用在一起,其間有數有勢。
”——我來解釋一下劉老師的話,他在這里提出了兩個看似很玄妙的概念:一個是“數”,一個是“勢”,不少算命先生常說這兩個詞,其實在劉禹錫這里,“數”就是指事物發展的規律,“勢”就是指事物發展的趨勢,還有一點兒“慣性”的意思。
好了,接著聽劉老師講。
——“數和勢一起作用,勢這東西是依附在物體上的,物體運動得快,它的勢就強,運動得慢,它的勢就弱。
船劃得慢也可能會翻,但它是怎么翻的,我們看得明白;船要是太快,以每小時二百公里的高速在壺口瀑布一帶行進,勢很疾,翻了船我們也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劉老師這個解釋有點兒必然性和偶然性的意思:所謂偶然事件其實也是必然的,只不過我們了解不到導致這個事件的所有成因,所以它才“看似”偶然。
還有人問:“你那么看重數和勢,卻不拿老天當回事,天的作用難道還比不上勢嗎?”我的回答是:“天的形狀一直都是圓的,顏色一直都是青的,天運動規律我們都測得出來,所以說天的運動是有規律的,這就是數;天一直那么高高在上,一直運行不止,這就是它的勢。
天的運動也無非在于數和勢罷了。
我一再說:萬物都是‘交相勝,還相用’的。
愛默生不是有一首寓言詩么,說大山看不起小松鼠,松鼠不服氣,說:‘我雖然背不起一座森林,可你也磕不了一枚核桃。
’”
提問題的人接著問:“就算你說的對,天因為有形體存在而逃脫不了數的限制,那么,對那些無形的東西你又怎么用你的數來作解釋呢?”我的回答是:“你所謂的無形的東西,是不是空啊?空這個東西也是有形體的,只不過它的形體要依附其他東西而存在。
一間屋子,里邊是空的,這是四四方方的空;一只杯子,里邊是空的,這是圓柱體的空。
不管你說什么空,就照我這個說法自己推理好了。
難道天地之內真有無形的東西存在嗎?沒那回事!古人所謂的‘無形’,其實是‘無常形’,也就是沒有固定的形狀,依附在物體上也就現了形了。
所以,你所謂的無形的東西也一樣逃不了數的限制。”
天論(下篇)
【原文】
或曰:“古之言天之歷象,有宣夜、渾天、《周髀》之書;言天之高遠卓詭,有鄒子。
今子之言,有自乎?”答曰:“吾非斯人之徒也。
大凡入乎數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
以理揆之,萬物一貫也。
今夫人之有顏、目、耳、鼻、齒、毛、頤、口,百骸之粹美者也。
然而其本在夫腎、腸、心、腹;天之有三光懸寓,萬象之神明者也。
然而其本在乎山川五行。
濁為清母,重為輕始。
兩位既儀,還相為庸。
噓為雨露,噫為雷風。
乘氣而生,群分匯從。
植類曰生,動類曰蟲。
倮蟲之長,為智最大,能執人理,與天交勝,用天之利,立人之紀。
紀綱或壞,復歸其始。
堯、舜之書,首曰‘稽古’,不曰稽天;幽、厲之詩,首曰‘上帝’,不言人事。
在舜之廷,元凱舉焉,曰‘舜用之”,不曰天授;在殷高宗,襲亂而興,心知說賢,乃曰‘帝賚’。
堯民知余,難以神誣;商俗以訛,引天而驅。
由是而言,天預人乎?”
【譯文】
還有人問:“古時候研究天的問題有三大學派:宣夜、渾天和《周髀》,最著名的專家有個叫鄒衍的,你劉禹錫師承哪家哪派啊?”我回答說:“我老劉沒師承,無門無派!我的理論不是跟他們學來的,是自己推理推出來的。
但凡‘入乎數’,也就是有規律的東西,都可以小中見大,我們從人來推天很容易推得出來。
人長著五官,五官之本在于內臟,天上掛著日月星辰,日月星辰之本在于山川五行,清澈的東西來自于溷濁之物,輕微的東西來自于厚重之物,而溷濁、厚重的就是地,清澈、輕微的就是天,天和地各就各位,互相發生作用,產生了風雷雨霧,產生了植物、動物。
在天和地產生的所有生物里,人是腦子最好使的,能和天各擅勝場。
人建立了人類社會的綱紀,我們可以從歷史上看到一種顯著的現象:堯舜時代是上古的黃金時代,那時候的書開頭就說‘稽古’,不說‘稽天’。
到了周幽王和周厲王這兩位暴君的時代,文獻上一開篇就談‘上帝’了,不講人事了。
在舜圣人的政府里,好干部得到提拔,說這是舜提拔他們,不說職位得自天授。
商王武丁是個有為之君,看傅說有能耐,想重用他,于是就假裝說上帝托夢給自己,讓自己提拔傅說。
他這么做,是因為他即位的時候接的是個爛攤子,不得不拿上帝糊弄人。
道理很清楚了吧,在好世道里,‘天’這個字的使用頻率就少;在壞世道里,領導只好拿天命來糊弄老百姓,老百姓受了不公正待遇也只有哭天搶地這一條路好走。
天,不就是這么回事嗎?”
還有一些,不能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