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時間,我在菊齋連續發了一些學術討論性質的帖子,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這些爭論,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促進交流,促進詩歌研究的作用,但更大程度上成為唇槍舌劍的戰斗,這不是我所希望的。
此外,從很多人對碰虛等人的衛道般的熱誠來看,我也修正了以前認為喜歡虛碰詩的人全是詩盲或跟風打手的想法,認為他們確實是在維護自己心目中的詩歌形象。
這種現象引起我深深的思考,碰噓等人的詩明明很差,在我來看簡直是不言而喻的,為什么很多“詩人”、“學者”都贊譽有加呢?因此,在此間,我有意識地和一些對方戰壕里的詩友在網上作了較深入的交流,目前對此問題有了比較清晰的看法。
特不揣淺薄,發表出來以供眾詩友參考。
詩無定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這給詩歌鑒賞帶來很大的困難。
一些詩友經常說:評詩是很感性的事,沒道理可講。
這種說法既有一定道理,也不是完全合理。
這種觀點的致命錯誤在于,過分夸大了不同主體對詩歌的審美差異,而抹殺了詩歌客體本身之美的相對獨立性。
這種觀點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迷信“權威”,迷信“多數”,其危害是不言而喻的。
以我看來,好詩總是可以說出個一二三四。
本文力圖從理論層面,對詩歌的評價標準給出我的粗淺想法。
因為我對新詩了解很少,所以這里所提到的詩歌均指舊詩。
什么是好詩,什么是壞詩?這是個很復雜的問題。
我個人認為,區分好詩與壞詩的標準在于美不美。
這里的美是指廣義的美,雄渾是美,沉郁也是美,豪放是美,憂郁也是美,明朗開闊是美,凄楚也是美。
本文不打算從哲學上分析美的本質,僅打算在對一些詩歌進行分析的基礎上,提出一些關于詩歌審美的可操作性的觀點。
一、 詩歌之美的來源:
詩歌的美,是整體的美,很難把各種來源割裂開來。
但具體分析,詩歌之美絕大多數緣于以下幾個部分:
1、 意象之美。
以意象達情、表義是詩歌的常用手法。
古往今來,眾多的優秀詩篇在我們眼前展現了紛繁復雜、無窮遠盡的意象。
有雄壯的,“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有深沉開闊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有以動感取勝的,“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有以靜取勝的,“明月松間照,青泉石上流”,有意象紛呈的,如:“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有朦朧深致的,“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有陰澀晦暗的,“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有凄慘激越的,“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有以怪為美的,“科斗拳身薤倒披,鸞飄鳳泊拿虎螭”;有主體鮮明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有幽怨悲苦的,“滿地黃花堆積。
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有纖細柔弱的“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意象多種多樣,很難作出無所不包的統計。
塑造意象第一貴鮮明,即寫物能抓住其關鍵特點,作到傳神而生動,寫人物能抓住其最典型的神態,直入其精神世界,使人物形象如在目前。
如寫豬“明日鋼刀猶未擾,今朝錦夢莫相違”,寫猴“褐尾方藏雙股下,紅臀已躍從人前”,寫女孩的嬌嗔“巧嗔忽來風打水,雷霆乍去鳥依人”,寫自己“仰天大笑出門去”;第二貴深遂,即深沉博大,或意境開闊,或引人深思,或體現作者深層情感,古人這方面的句子很多,不舉例了;第三貴自然,即使意象繁復,也應舉重若輕。
寫意象有幾戒,一戒為寫意象而寫意象,如李賀,以《箜篌引》為例,同是寫音樂,與樂天的《琵琶行》題裁相同,也多用意象,而李賀的全是純空亂想,故與樂天相差甚遠。
前人譏之為詩鬼,蓋其多說鬼話之故。
與其相仿的是韓愈。
因此,詩至韓愈李賀,詩格已近卑下。
二戒敷衍,才力不濟,一句詩容不下好多意象,可以少寫一些,而不要勉強對付,如“魚躍練波拋玉尺,鶯穿細柳織金梭”之類。
第三戒意象為于單薄,如“月渡露中,照見小瓶色淡紅”之類,有些妖氣,除了這點妖氣就什么也沒有了,有人論之為有靈氣,推為上作,此不知詩者也。
第四戒為意象不自然,如噓堂的幾首詠雨詩,人再無聊也不會用鏡子照雨。
再如碰壁的“偶然憶及中腸事,正握杯時手一斜”也是如此,不典型。
2、 字面之美。
詩歌是語言藝術,文字美形式美也是一個主要的美感來源。
字面之美主要包括:
(1) 文字的雅致。
言而無文,行之不遠,對于詩歌尤其如此。
打油詩也有意義深遂,內容充實的,但終不入大雅之堂者,文字太不雅致了。
需要著重指出的,有幾種文字是應避免的:第一是文白混雜,如碰壁的“倩誰來收拾汝冰涼骨”,虛堂的“遙遠歐倫巴,善護爾之首”,不倫不類,不象個樣子;第二是生造詞匯,胡亂搭配,如碰壁的“古蟋”“纖鯉”;第三是晦澀不通,如虛堂的“夜燈白欲腐”;第四是故作惡心語,如虛堂的“如骯臟內衣”;第五類是粗豪,如“大將出征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地動三山鐵臂搖”“烏蒙磅礴走泥丸”“野夫路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之類;第六類是為用典而用典,這類太多了,不舉例了;第七類是煉字太過或才力不夠,使個別字與前后文極不協調,如碰壁的“一朝蓮落霜來飛”的來字顯得象兒歌了,“飽有紅情誰問者”的飽字顯得怪怪的,“白蓮花勝撮云輕”的撮字。
太多了。
碰壁的語言功底確實太差,對詩而言,嬰兒初學語而矣。
這里說一下煉字的原則,煉字絕不是找到一個出眾的字,使得其在全詩或全句中鶴立雞群,搶人眼球,而是要找到一個恰當的字,能完成其在全詩或全句中的使命,又與前后文協調一致。
如果煉到了讓人一眼就看到這個字的與眾不同,那就是失敗了。
這與煉句不同。
文字是詩歌的基礎,其他的所有美感,內容之美,形式之美,意義之美等都是首先用文字來體現的,如果文字不通或有嚴重缺陷,那么其他的都無從談起。
以上幾種應盡力避免的情況,以晦澀不通及生造為首惡,因為文白混雜可笑,作怪語惡心,粗豪不美,但不失為人言,而不通及生造,則不符合人的基本語言規則了。
(2) 文字的形式之美。
舊體詩本身就有形式美,尤其是格律詩,嚴整本身就是一種美。
這里著重提出的就是詩歌的“巧”。
第一,于難工處工,“黃牛峽靜灘聲轉,白馬江寒樹影稀”,第二,工而不覺其工,細品方知其工,如“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第三,字面工而奇,但奇得有理,“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第四,特殊句式,包括故意顛倒一般的語法順序,故意打破一般的節奏,重字等等,“塞上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香谷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在此,也提出幾戒。
一戒易工宜工處不工,如落花風雨的“知君厭看跳梁丑,愧我難留草木稀”光顧罵人了,對仗不工了。
二戒為求工而害意,如落草堂主的“花遞余香秋色淡,月移竹影夜聲哀”為了和秋相對,用了夜字,夜聲所指不明了(順便說一句,堂主的七律不錯,但頸聯每每酸氣太重)三戒用了特殊句式而氣勢及深意不相符,如孟依依的“病未向人難處減,詩緣何故感時稀”(請比較與“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紅顏心共老,白發酒同多”的差別)。
3、 內含之美。
這里指字面含義的美感。
不同內容的詩所要求的內含美有不同偏重。
大體而言,從詩歌的功能上看,無外乎抒情,寫景,議論,敘事而已,當然這幾方面往往是結合在一起,不可分割,但從單獨句子上看,基本上可劃為以上的幾類之一。
下面就不同類別說一下各自的偏重點:
(1) 情貴在真摯,可以含蓄,也可以直抒胸臆。
比如“不知心恨誰”“見落花時知此日,有明月處是吾鄉”等等,含蓄雋永,意味無窮。
“我輩豈是蓬蒿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等直抒胸臆,暢快淋漓。
抒情的兩種風格各自的要求是不同的。
含蓄的風格要求必須有深意,能引人聯想,及要求較高的外含之美,而真率的風格要求聲韻必須與之相配,有氣勢在。
寫情一戒假,也許作者的情是真的,但才力達不到,聲韻意象都沒組織好,顯得情感來得很突然了,如天吳的很多詩。
二忌啰嗦,生怕意思沒表達清,卿卿我我個沒完。
如壇子里大多數古詩。
三忌太狹,只顧表白自己的感情,不注意章法及意象聲韻的配合,因而顯得過于單薄,詩格也上不去,如孟依依的大部分閨情詩。
四忌太酸,自高而無勢謂之酸,詩、書、塊壘、老、鬢成絲之類的話,如果沒有文字的氣勢就顯得酸。
這樣的太多了,幾乎凡是出了點名的網絡“詩人”都是這樣。
為什么會這樣呢,是因為故作老成,而才力又不夠。
五忌太過,不該用力的時候偏要用大力,顯得莫名其妙的傻氣和倔氣,如“妾心古井水,波瀾誓不起”之類(比較一下“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春風不相識,何故入羅帷”就知道了),面目可憎,前人之輕郊島,蓋緣于此。
順便說一句,我認為詩整體水平不如郊島者,就不足言詩了。
而當代勝過郊島者,數人而已。
(2) 寫景基本就是前面所說的塑造意象,就不再重復了。
(3) 議論貴在精警,出奇,準確,辛辣,風趣,如“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滿屏哪見興觀怨,唯有騷人聚一群”“駢脅重瞳終一夢,由來無賴是君王”“黎民頻戰死,猶曰吊黎民”“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等等。
議論一戒平庸,既無觀點也無情調也無感情,如《三國演義》《東周列國志》里的大多數議論詩。
二戒過分求新而精煉不夠,如荊公的“當時枉殺毛延壽”等等。
就議論而言,書生霸王可算出類拔萃。
(4) 敘事。
敘事無出白居易之右者,琵琶長恨二篇,真可傲視千古矣。
屈原的離騷當然也可算敘事詩,但用語習慣已與現在大不相同。
李杜諸公也有極佳的敘事詩,但深意、通俗、風韻相比白的兩篇均感尚有不及。
圓圓曲也是著句敘事詩,但不如白詩的從容自如,收發有致。
敘事貴在從容不迫,夾敘夾義,有情有景,有張有弛,時有警句。
書生霸王的暗娼行等數篇已得敘事之旨,而風致未至。
殊同的也不錯,但過粗。
對當代網絡“詩人”而言,敘事應首戒章法過平,平鋪直敘,了無起伏,如陳尸死水,如蘇無名的寓言詩。
二戒語法過平,了無文采,自以為古拙,實則無趣,如碰壁的敘事古詩。
三戒總是放不下自己,爾爾汝汝妾妾吾吾太多,有損詩格,令人生厭,如碰壁的敘事古詩。
4、 外含之美。
指在詩的文字之外,靠聯想和體會而引發的美感。
這種美感對詩來說太重要了。
遺憾的是,大部分當代的“詩人”都對此沒什么體會。
古人這方面的例子太多了,我就舉我自己的詩句為例。
“月近中秋圓似淚,路經桑梓亂如紋”。
字面已經很好了,而字面外的意思還有多少?為何圓月似淚,實際上是在說心中垂淚。
為什么路近桑梓如紋,一是說自己衰老了,二是說心亂。
仔細體會,辛酸滄桑之感無窮無盡。
這就是字外之義。
再如“見落花時知此日,有明月處是吾鄉”,后一句一般人都知道好了,而前一句見到落花才知道到了今天,字面意思已經很好了,為什么見到落花才知道今天呢?知道今天什么了?細細品味,余味遠窮,盡在言外。
認為此句不如對句者,真不知詩也。
外含之美在文字之外,貴在用最少的文字引發最豐富的聯想。
但這要求讀者的水平。
真正的好詩,不是用拗澀險怪的文字表達出簡單的含義,而是用簡單的文字表達出豐富的含義;不是去塑造別人都想不到的意象或感情,而是去表達別人也能想得到,卻寫不出的意象或感情;不是要面面俱到,生怕別人想不到,而是要用最少的文字留給讀者最大的想像空間;不是要故意突出主體,而是要似首不經意地使主體形象兀現于讀者眼前。
可惜現在能體會到這些至理的人太少了。
5、 聲韻之美。
無韻不成詩。
寫詩而沒有韻律美,則不是好詩。
需要指出的是,格律并不足以構成聲韻美,也不是聲韻美的必要條件。
兩者的關系是:按格律來寫格律詩,更有可能實現聲韻美,僅此而已。
有人誤認為只要按著格律寫詩,聲韻就沒問題了,這真是大錯特錯。
格律一個星期就能學熟,而聲韻之美,要靠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學習和領悟。
我上網久矣,除我之外,似乎沒見到一個能對聲韻美有深刻領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