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廬陵(今江西吉安市)人。
歐陽修四歲時父親去世,家境中落,母親用蘆桿畫地教他識字。
仁宗天圣八年(1030)登進士第,次年到洛陽任西京留守推官。
任職三年期間,與錢惟演、蘇舜欽等詩酒唱和,遂以文章名天下。
景佑元年(1034)召試學士院,授宣德郎,試大理評事兼監察御史,充館閣校勘。
二年后,因直言為范仲淹辯護,貶夷陵(今湖北宜昌)縣令。
康定元年(1040)奉詔復職,慶歷三年(1043)知諫院,以右正言知制誥,參與范仲淹等推行的新政變革。
因守舊勢力攻擊,出知滁州(今安徽滁縣)。
后累得升遷,嘉佑二年(1057)以翰林學士知貢舉。
五年(1060)官至樞密副使,六年(1061)改任參知政事。
神宗時改外任,出知亳州(今安徽亳縣)、青州(今山東益都)、蔡州(今河南汝南)等。
熙寧四年(1071)以太子太師致仕,居潁州。
次年卒,謚文忠。
其詩文雜著合為《歐陽文忠公文集》153卷,集中有長短句3卷,別出單行稱《近體樂府》,又有《醉翁琴趣外篇》6卷。
歐陽修是北宋著名的政治活動家,詩**新的倡導者。
他曾主編《新唐書》,還用大半生精力完成了一部文字減舊史之半而事跡增添數倍的《新五代史》。
他還善于發現人才和提拔后進,宋代的一些大政治家、大散文家、大詩人不少出于他的門下,或相從游,如梅堯臣、蘇舜欽、蘇軾父子、王安石、曾鞏等。
歐陽修對北宋詩文的健康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歐陽修是北宋散文、詩、詞的大家。
對他的散文、詩歌評價比較一致,但對他的詞的評價卻較為分歧。
其實,歐陽修是北宋詞壇上的重要詞人,他的詞與他那些說理透辟、言志載道的詩文有所不同,他常常通過詞這一新的詩體形式來言情說愛,反映出這位政治家和文壇領袖的另一生活側面。
而有的人卻對歐陽修這類詞表示懷疑,甚至認為這類綺詞艷語是歐陽修的仇人所偽托。
人的感情本來極其復雜,歐陽修的私生活也非道貌岸然,故做矜持。
加之,詞一開始就是筵席前歌唱的艷詞,多半是反映感情生活的,在長期創作過程中不僅形成了寫情的傳統,而且還積累了相當豐富的藝術技巧和創作經驗。
所以,歐陽修在他的詞里廣泛反映了他在散文與詩歌創作中未曾接觸過的感情生活,這是不足為怪的。
對歐陽修詞不同的評價,首先是由于版本的不同而引起的。
歐陽修的詞有兩種版本。
一種是《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3卷,有南宋慶元年間刊本,郡人羅泌校正。
羅泌又有跋言:“公性至剛,而與物有情。
蓋嘗致意于詩,為之本義,溫柔寬厚,所得深矣。
吟詠之余,溢為歌詞,有《平山集》盛傳于世,曾慥《雅詞》不盡收也。
今定為三卷,且載樂語于首。”羅泌認為集子中的“淺近者”乃是“偽作”,“故削之”,所以,這個版本已經難見歐陽修詞概貌。
《全宋詞》考訂錄入171首,23首未錄。
另一種是《醉翁琴趣外篇》6卷,元吳師道《吳禮部詩話》首次言及,稱集中“鄙褻之語,往往而是,不止一二也。”因此確定為“詞之偽”者。
這種憑空推測意見不可信,《全宋詞》去其與《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重復及當作他人詞者,錄入66首。
可見,后一個版本所錄之詞是前一個版本的補充,當代學者基本統一了認識,認為歐陽修有率情一面,同樣會有“艷俗”的作品問世。
一、公開謳歌男女情愛
詞為“艷科”,以詞詠嘆描寫男女情愛并不足奇,關鍵是看詞人以何種心態對待這一類創作。
歐陽修之前的詞人,不外乎兩種態度:其一,及時行樂、醉生夢死,在溫柔鄉中忘卻人生的苦痛;其二,羞于啟齒、遮掩吞吐,既不能擺脫欲望的纏繞,又不敢痛快淋漓地敘說。
歐陽修在平庸的宋代士大夫群體中相對而言是一位個性的張揚者,在仕途與私生活兩方面都顯示出鮮明的個性特征。
他對待男女情愛的態度上同樣異乎流俗,敢愛敢恨,敢于公然享受醇酒美女,表現自己的自然欲望。
《錢氏私志》載:
歐陽文忠任河南推官,親一妓。
時先文僖(錢惟演)罷政,為西京留守,梅圣俞、謝希深、尹師魯同在幕下。
惜歐有才無行,共白于公,屢諷而不之恤。
一日,宴于后園,客集而歐與妓俱不至,移時方來,在坐相視以目。
公責妓曰:“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涼堂睡著,覺失金釵,猶未見。”公曰:“若得歐推官一詞,當為償汝。”歐即席云:“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
小樓西角斷虹明。
闌干倚處,待得月華升。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
涼波不動簟紋平。
水精雙枕,旁有墮釵橫。”坐客皆稱善。
遂命妓滿酌觴歌,而令公庫償釵。
這一則創作“本事”記載凸現了歐陽修不同流俗、不顧人言、我行我素的張揚個性。
歐陽修任西京留守推官時才25歲,剛剛踏入仕途,但他卻“有才無行”,任性地與自己喜歡的歌妓廝混在一起,并且拒絕聽從同事友人的勸說。
歐陽修說:“縱使花時常病酒,也是風流”(《浪淘沙》),就是他放縱的告白。
歐陽修與之雙攜雙飛的是所謂的“營妓”,或稱“官妓”,這是一類由官家豢養以供官場宴席應酬的歌妓。
宋人之與營妓,逢場作戲之宴席間的調笑應酬則可以,卻不允許產生實質性的相親相愛或兩性關系,官家對此有明確規定。
仁宗年間觸犯這條規定而遭貶官的屢有其人。
《宋史》載:蔣堂知益州,“久之,或以為私官妓,徙河中府,又徙杭州、蘇州。”(卷二百九十八《蔣堂傳》)又,劉渙“頃官并州,與營妓游,黜通判磁州。”(卷三百二十四《劉渙傳》)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二十一亦載:“宋時閫帥郡守等官,雖得以官妓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
熙寧中,祖無擇知杭州,坐與官妓薛希濤通,為王安石所執。
希濤榜笞至死,不肯承伏。”直到南宋年間,朱熹不喜天臺郡守唐仲友,也誣其與營妓嚴蕊有私,嚴蕊“系獄月余”,“備受棰楚”(《齊東野語》卷二十)。
也就是說,歐陽修在洛陽的所作所為,是冒著受處分、被貶官的風險的,但是,只要是性情所至,歐陽修并不顧忌。
幸虧歐陽修此時遇見的是一位通情達理的、有卓越文才的上司錢惟演,他對歐陽修任縱的行為多有寬容。
以后,歷任朝官、地方官期間,有關歐陽修風流游妓的記載多見諸宋人筆記。
趙令畤《侯鯖錄》卷一載:
歐公閑居汝陰時,一妓甚穎,文忠歌詞盡記之。
筵上戲約:他年當來作守。
后數年,公自淮揚果移汝陰,其人已不復見矣。
視事之明日,飲同官湖上,種黃楊樹子,有詩留題擷芳亭云:“柳絮已將春色去,海棠應恨我來遲。”后三十年東坡作守,見詩笑曰:“杜牧之‘綠樹成蔭’之句耶?”
這種恣意享受、無所顧忌的態度表現為歌詞之創作,歐陽修便有了大量的描寫男女情愛或與歌妓發生種種關聯的作品。
從詞史承襲的角度而言,這一類詞沿襲“花間”與南唐的傳統,抒寫惜春賞花、戀情相思、離愁別恨等等情感。
歐陽修的目光專注于鐘情的女子時,對伊人的外貌打扮、神情體態、歌舞演技就有了細膩而生動的觀察與刻畫。
如《好女兒令》說:
眼細眉長,宮樣梳妝,靸鞋兒走向花下立著。
一身銹出,兩同心字,淺淺金黃。
早是肌膚輕渺,抱著了、暖仍香。
姿姿媚媚端正好,怎教人別后,從頭仔細,斷得思量。
將筆墨主要集中在伊人外貌體態的描摹之上。
《長相思》則道:“玉如肌,柳如眉,愛著鵝黃金縷衣。
啼妝更為誰?”從“女為悅己者容”的角度透過外表進而探測伊人的心意。
《減字木蘭花》抓住伊人“宛轉《梁州》入破時”之嬌媚舞姿,描寫道:“香生舞袂,楚女腰肢天與細。
汗粉重勻,酒后輕寒不著人。”在宴席之間觀賞歌妓的舞姿,突出了佳人之腰肢纖細,體態輕盈,粉香撲人。
另一首《減字木蘭花》寫伊人歌喉,說:“歌檀斂袂,繚繞雕梁塵暗起。
柔潤清圓,百琲明珠一線穿。”珠圓玉潤的音響效果如在耳際。
《浣溪沙》寫蕩秋千的女子:“云曳香綿彩柱高,絳旗風飐出花梢。
一梭紅帶往來拋。”別有一番情趣。
用這樣多情的眼光看待身邊的女子,無論是現實的還是傳說中的美艷佳人,都能引起詞人綿綿的情思。
《漁家傲》說:“妾本錢塘蘇小妹,芙蓉花共門相對。”詞的主人公是一位已故的女鬼,即使女鬼也要思春:“愁倚畫樓無計奈,亂紅飄過秋塘外。”當然,這是多情詞人情感的外移。
《蝶戀花》說:“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詞的主人公又是一位采蓮姑娘。
這位女子在采蓮時的心境是:“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供絲爭亂。”“絲”諧音“思”,是南朝民歌中的常用方法,糾纏這位女子的依然是不盡的情思。
詞人曾說:“燕蝶輕狂,柳絲撩亂,春心多少?”(《洞天春》)真是天下何人不思春?用如此特殊的目光看待女性世界,所獲得的就是這樣一種特殊的效果。
從相見傾心到投入愛河有一個旖旎動人的纏綿曲折過程,如果中間再加上一些外力的阻隔,就使得這個過程更加撲朔迷離。
《醉蓬萊》描述了這樣一個相悅、相戀、幽會、墜入愛河的全過程:
見羞容斂翠,嫩臉勻紅,素腰裊娜。
紅藥闌邊,惱不教伊過。
半掩嬌羞,語聲低顫,問道有人知么?強整羅衫,偷回波眼,佯行佯坐。
更問假如,事還成后,亂了云鬢,被娘猜破。
我且歸家,你而今休呵。
更為娘行,有些針線,誚未曾收啰。
卻待更闌,庭花影下,重來則個。
詞中敘述了一個十分生動曲折的情節過程。
佳人“羞容嫩臉”“素腰裊娜”之美麗輕盈打動了詞人的心扉,兩情相悅之后相約在“紅藥闌邊”幽會。
初次赴約,佳人“嬌羞”異常,“語聲低顫”中透露了內心的緊張、新奇、期待、渴望。
在幽會的歡悅中雙方的情感很快達到了熾熱的頂點,決心不顧一切投入愛河。
然而,畢竟是女子心細且多顧慮,為了防止“被娘猜破”,便約定各自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去,而將真正的歡快留待夜半“更闌”時候“庭花影下”的再度相聚。
整個過程寫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讓讀者隨之時而揪心,時而會意,時而舒暢。
有的時候,詞人僅僅是對所見所聞之美色的渴望,所表現的僅僅是一種偷香竊玉的心境,而不一定被環境所許可或轉變為真正的行動。
這時候就能產生可望不可求的距離美感,別有一番情趣撩撥讀者。
《漁家傲》說:
紅粉墻頭花幾樹?落花片片和驚絮。
墻外有樓花有主。
尋花去,隔墻遙見秋千侶。
綠索紅旗雙彩柱,行人只得偷回顧。
腸斷樓南金鎖戶。
天欲暮,流鶯飛到秋千處。
這是“行人”途中的一次偶遇,隔墻遙見飄舞于秋千之上的佳人,便心旌蕩漾,心馳神往。
無奈名花有主,“尋花”未果,“行人”只有偷偷“回顧”,暗自“腸斷”,心緒將隨“流鶯”飛到佳人身旁。
詞人不僅多情,而且敢于大膽地表現多情。
蘇軾《蝶戀花》下闋“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就是從歐陽修此詞之境界中化出。
有愛河的曾經沐浴,就有送別的痛苦折磨。
《玉樓春》說:
春山斂黛低歌扇,暫解吳鉤登祖宴。
畫樓鐘動已魂消,何況馬嘶芳草岸。
青門柳色隨人遠,望欲斷時腸已斷。
洛陽春色待君來,莫到落花飛似霰。
送別的宴席使人黯然魂消。
“畫樓鐘動”在告訴離人時間已經不早了,“芳草岸”的馬嘶聲似乎在敦促著離人起程,而離人卻依然留連于“祖宴”,面對斂眉愁苦、歌聲低宛的意中人,戀戀不舍。
下片為留下來的女子設想,別后的思念將化作望眼欲穿的動作和愁腸寸斷的痛苦。
有了這種對別后不堪愁苦的設想,就轉為結尾二句對離人的勤勤囑托,囑咐離人一定要早早歸來,趕上大好的“洛陽春色”。
也就是說要離人好好珍惜所鐘愛的女子的大好青春年華,“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寫得比較深沉的詞,還有《玉樓春》: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本篇是歐陽修離開洛陽時所寫的惜別詞,是送別詞中的佳作。
它不是借景抒情,而是側重于抒寫離別時的表情與內心活動,并把離別這一生活中普遍的事物提高到人生與哲理的角度上來加以思考,然后把最深刻、最有典型意義的感受加以概括集中,在訴諸感性之時又夾有理性的提煉。
這是歐陽修豐富詞的抒情性的鮮明例證。
這首詞抒情雖然逕直真率,而感情卻十分沉郁。
真正的痛苦是在離別之后漫漫孤寂煎熬中所品嘗到的,所以,歐陽修寫別后相思的詞也最為動人,名篇疊出。
《踏莎行》說: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
草薰風暖搖征轡。
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
樓高莫近危欄倚。
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這首詞是通過離情別恨來寫戀情相思的。
就內容看,它并沒有突破“花間”的樊籬,但構思卻比較別致,描寫也較深細,它打破了傳統詞作前景后情的尋常格局,而是上下片分別描寫與離別有關的兩個場景,并用相思這根線把二者緊密地串連起來,情景交融的藝術手法巧妙地運用于各片之中。
上片極寫行者的離愁,由景到情,又由情轉景,相思之情并不因行程漸遠而有所減弱,相反,每前進一步,這情也就增進一層,有如春水一般連綿不斷。
下片寫居者對行人的思念,寫法也是由近及遠。
先寫柔腸寸斷,以淚洗面;次寫登樓遠眺,望而不見;再寫平蕪春山,春山之外。
詞中交叉使用比擬手法,以春水擬愁,春山況遠;眼中景,心中情,相輔相生,頗饒韻味。
這類小令雖然繼承了“花間”遺風,繼承了南唐馮延巳的傳統,但它又不是簡單的延續,而是有了新的時代特點和作者的藝術個性。
正如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中所說,在接受馮延巳影響方面,“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
“俊”,是俊爽、俊秀;“深”,是深沉、深細。
歐陽修這類詞不僅在馮延巳的基礎上向深沉、深細方面開掘發展,同時還可以看出,歐詞在抒情性與內心刻畫上,也有明顯的演進。
與情人或丈夫的分別有多種多樣的原因,或者是仕途奔波,或者干脆就是被拋棄。
處于相同孤獨中的女子,同樣是思念是痛苦,心理背景卻大不相同。
歐陽修詞可貴的是接觸到如此類型不同的女子,并深入到她們的內心世界。
《蝶戀花》說: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這首詞寫一個上層婦女的悲哀。
她丈夫整天在外尋歡逐樂,恣情游蕩,而她自己卻被幽囚于深閨之中,獨守空閨,一任青春流逝,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上片寫閨中的寂寞與男人在外走馬章臺、尋歡逐樂的冶游生活。
“庭院深深”拘束了少婦,她只能被隔絕在楊柳如煙、簾幕重重的深宅大院,“深幾許”的反詰中已經透露出怨苦的情緒。
盡管她登樓遠望,卻無法望見男人尋歡逐樂的場所。
閨婦與男子,一苦一樂,一行動不自由一任縱恣意,其中包含了更多的社會內容。
下片寫傷春自傷的情感。
換頭點明暮春季節,“雨橫風狂”不僅關聯結尾的“亂紅”,而且還暗示青春與愛情遭受到風雨的摧殘。
“三月暮”象征青春已逝。
“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是篇中的警句。
這位少婦以豐富的內心活動賦予“黃昏”與“春天”以人的情感。
“門”,可以把“黃昏”關在門外,但它卻無法把“春天”留在自己身邊。
結尾兩句承此,寫少婦的天真與癡情:“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淚眼”,足見傷春之深;“問花”,足見感情之癡。
少婦之所以要“問花”,就是從“留春住”這一癡情的目的出發,幻想能與“花”共同設計出一個“留春”的妥善方案。
“花不語”,是無計可施,故默然相對。
“亂紅”非但無語,而且“飛過秋千”,同樣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人與“花”同病相憐,“問花”,也就是自問;傷春,實際是在自傷。
其間流露的是少婦感情上的孤寂無依與青春將逝的哀愁。
這首詞善于通過風景描寫、環境氣氛的烘托與動作的刻畫來展示人物的內心世界,層次分明,筆觸細膩,頗為后人所推贊。
清代毛先舒對此有過細致的分析。
他說:“因花而有淚,此一層意也;因淚而問花,此一層意也;花竟不語,此一層意也;不但不語,且又亂落,飛過秋千,此一層意也。”(見《古今詞論》)我們并不一定要象他這樣把層次分得很細,但是,善于描寫婦女內心復雜的思想感情與細膩的心理活動,卻是這首《蝶戀花》藝術上主要特點之一。
這首詞語言上也有獨到之處。
李清照對這首詞深得疊字之法大加贊許,她說:“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其聲即《臨江仙》也。”(《臨江仙并序》)
有的詞除感情直接抒發以外,必要時還與敘事相結合,具體感人,如《生查子》: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詞以少女口吻寫成。
上片回憶去年的歡悅,那時是燈好,月明,熱戀中約會也因元夜的歡樂而增添光彩。
“月上柳梢頭”兩句具有典型意義。
月下,樹前,黃昏時的迷人景色,為初戀的情侶增添了許多詩情畫意,同時也象征著愛情的美滿。
因此,這兩句流傳人口,不脛而走。
下片寫物是人非,與上片形成鮮明對照。
依舊是燈好、月明,但卻不再有黃昏后的密約了。
觸目傷情、悲從中來,怎能不催人淚下。
這一切都反映出這位少女的純真恬美與一往情深。
這首詞語言通俗明快,對比強烈,具有濃厚的民歌風味。
《生查子》一說朱淑真作(見《斷腸詞》)。
但南宋初曾慥編《樂府雅詞》認為是歐陽修的作品。
歐陽修還有兩首《漁家傲》,反映采蓮少女生活,也別饒韻味:
花底忽聞敲兩槳,逡巡女伴來尋訪。
酒盞旋將荷葉當。
蓮舟蕩,時時盞里生紅浪。
花氣酒香清廝釀,花腮酒面紅相向。
醉倚綠蔭眠一餉。
驚起望,船頭閣在沙灘上。
葉有清風花有露,葉籠花罩鴛鴦侶。
白錦頂絲紅錦羽。
蓮女妒,驚飛不許長相聚。
日腳沉紅天色暮,青涼傘上微微雨。
早是水寒無宿處。
須回步,枉教雨里分飛去。
反映采蓮生活的作品在古代民歌和文人詩中是屢見不鮮的。
漢樂府中有,六朝民歌中有,唐詩里也有。
但在歐陽修以前用詞來反映采蓮生活的作品卻不多見,尤其象歐陽修這樣集中反映采蓮小憩時的一個側面則更屬少有。
這反映了歐陽修藝術上的獨創性。
前一首擷取勞動間歇中一個富有戲劇性的場面,把少女們逡巡相訪,以荷葉當杯,醉眠樹蔭之下的場景寫得栩栩如生,宛然在目。
尤其值得稱道的是詞人寫出了少女們天真無邪、豪爽而又頑皮的性格,使讀者有如見其人的真實感受。
后一首通過“鴛鴦”這一象征愛情和美滿的禽鳥來反映采蓮女對愛情的追求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內心活動。
由于采蓮少女還沒有得到她理想中的伴侶,所以當她看見成雙成對的鴛鴦便止不住產生了妒情,并惡作劇地把鴛鴦拆散。
可是,日暮天寒,細雨紛飛,這位少女又聯想到被自己驚散的鴛鴦“水寒無宿處”,于是,懊悔之情,油然而生。
上片下片,相互對比,在感情起伏轉折之中,展示出少女豐富的內心世界。
二、多種題材的隨意入詞
詞自唐末五代以來逐漸被定格為“艷科”,多詠風花雪月、兒女私情、相思別離。
抒發文人仕途以及其它人生感慨的職責則落實到詩文的頭上,所謂“詩言志詞言情”。
文人只是偶爾在詞中抒發“艷情”之外的情感。
惟獨只有李煜,他亡國之后在詞中傾吐了內心所有的悲苦。
在眾多詞人中,李煜是一位有鮮明個性特征的作者。
歐陽修是繼李煜之后的另一位個性張揚的詞人,在文學創作的領域里,他并不顧及約定俗成的成規或附庸流行的審美風格。
他在詩文創作領域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革新運動,并以輝煌的創作實踐將運動推向深入;他在詞的創作領域,也時常突破“艷科”的藩籬,率意表現自己的性情懷抱,為蘇軾詞“詩化”革新導夫先路。
所以,歐陽修表現在詞中的內容是比較豐富多彩的。
首先,歐陽修抒發了人生不得意`的牢騷不平,其中有時光流逝的哀傷、仕途風波的憂患,更有對前景的達觀和生命力的昂揚,塑造了極富個性特征的自我形象。
如《臨江仙》寫他的仕途坎坷:
記得金鑾同唱第,春風上國繁華。
如今薄宦老天涯。
十年歧路,空負曲江花。
聞說閬山通閬苑,樓高不見君家。
孤城寒日等閑斜。
離愁難盡,紅樹遠連霞。
歐陽修一生因堅持自己的政見、積極參與朝廷的政治變革而屢屢遭受貶謫處分,在挫折之中就難免要產生牢騷怨言。
北宋帝王信任與依賴文人士大夫,北宋的政治環境十分寬松,這就使得士大夫們有了實現個人政治抱負的憧憬以及實踐的勇氣;然而,北宋帝王又故意在士大夫中間造成相互牽制的局面,努力使個體平庸化,這就使得有理想、有才華的士大夫備受壓抑,屢遭挫折,素志難酬。
這是歐陽修一類渴求在仕途上有積極作為的宋代士大夫們的共同悲劇。
表現在詞中,就是前后的鮮明對比:剛剛進士登第時,春風得意,自以為前途似錦。
豈知“薄宦天涯”、“十年”顛沛、“歧路”蹉跎,至今仍然“離愁難盡”、一事無成。
這首詞是因遇見當年一起進士及第的“同年”而引發內心的無限感觸所作的。
《圣無憂》也嘆息說:“世路風波險”,轉而借助“好酒能消光景”。
歐陽修每每在與友人送別或相逢相聚之時便有無限感觸,其中包含著友人之間的一片情誼。
仕途的奔波使歐陽修與友人有了更多次的分離與重逢,每次的重逢都必將牽動內心的諸多感慨,《玉樓春》說:
兩翁相遇逢佳節,正值柳綿飛似雪。
便須豪飲敵青春,莫對新花羞白發。
人生聚散如弦筈,老去風情猶惜別。
大家金盞倒垂蓮,一任西樓低曉月。
“柳綿”飛雪的春日佳節里再度重逢,“新花”依舊鮮艷,“兩翁”卻已“白發”蒼蒼,其中有多少的人事變化。
仔細回顧,恐怕令人不堪,不如放懷“豪飲”,將“聚散”的苦樂和別后的顛簸拋棄在一邊,任“西樓”月沉。
這種因送別或重逢友人而引發的內心感觸,在詞中時有流露。
《采桑子》說:“十年一別流光速,白首相逢,莫話衰翁。
但斗尊前語笑同。”“白首衰翁”中包含了無限的挫折磨難。
遭受挫折時難免有點頹喪,不過,歐陽修總是不愿意消沉下去,同時也以這樂觀的態度鼓勵友人,“尊前語笑”可以撫平彼此心靈的創傷。
另一首《采桑子》在回顧了“憂患凋零”的坎坷歷程之后,勸慰友人說:“華鬢雖改心無改。
試把金觥,舊曲重聽。
猶似當年醉里聲。”歐陽修不是在以酒色麻醉自己,而是在困境中鼓勵自己與友人再度奮起。
《宋史•歐陽修傳》稱其“天資剛勁,見義勇為,雖機井在前,觸發之不顧。
放逐流離,至于再三,志氣自若也。”詞中所表現的就是這樣一種自我形象。
北宋士大夫最可貴的品質之一是在逆境中始終保持樂觀的態度與進取的精神。
北宋帝王重用、信任文人士大夫,特別有意識地從貧寒階層選拔人材。
這一大批出身貧寒、門第卑微的知識分子能夠進入領導核心階層,出將入相,真正肩負起“治國平天下”的歷史使命,完全依靠朝廷的大力提拔,因此他們對宋王室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即使仕途屢遭挫折,也此心不變。
這是他們樂觀態度與進取精神的根源所在。
歐陽修初次被貶官到夷陵,生活在“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的艱難環境之中,卻依然堅定地相信“野芳雖晚不須嗟”(《戲答元珍》);再次貶官滁州,出現在《豐樂亭記》、《醉翁亭記》中的與民同樂的太守歐陽修,仍然是對仕途抱有相當的信心。
自滁州移鎮揚州,歐陽修曾據蜀岡筑平山堂。
后來歐陽修回到朝廷,友人劉敞出知揚州,歐陽修填寫過一首曠達樂觀的《朝中措•平山堂》為他送行,充分體現了歐陽修的個人氣質,詞說: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
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
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詞中所描述的是自己在揚州任上的豪縱形象。
與詞人這種開闊澎湃的心胸相適應,是眼前的一覽無際的“晴空”,遙望可見的“山色”。
“文章太守”的“揮毫萬字”、“一飲千鐘”之豪情,是一種極度自信的表現。
“衰翁”云云,潛含著不伏老的倔強意志。
表現在詞中的個人品格,與《醉翁亭記》氣脈相通。
后來,蘇軾過平山堂,有感而發,寫了一首《西江月》,說“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對歐陽修的豁達樂觀仰慕不已。
其次,歐陽修描寫山川景物的小詞,以賞心悅目的眼光看待外景,對四時山水景色都保持著濃厚的興趣,從另一個角度展現了詞人生活的樂觀態度,頗有獨到之處。
其中,著名的有《采桑子》十首。
這是歐陽修晚年退居潁州(今安徽阜陽)為歌詠當地西湖春夏景色而寫,每首均以“西湖好”開頭,但各首內容并不重復,自稱為“聯章體”,也就象我們今天所說的“組詩”。
現特選錄三首如下: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
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穩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流連,疑是湖中別有天。
群芳過后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蒙蒙,垂柳欄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這些詞,大都即事即目,觸景生情,信手拈來,不假雕琢,而詩情畫意卻油然而生。
“西湖”的春天是美麗的,“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湖水明凈“澄鮮”,白云倒影其中。
游人沉醉在這“琉璃”般的世界中,榮辱皆忘,物我渾然一體。
即使是“群芳過后”的暮春季節,詞人依然興致盎然。
面對“狼藉殘紅,飛絮蒙蒙”和“細雨”中歸來的“雙燕”,詞人從中另外尋覓到一種清幽靜謐的美感。
這些詞都以優美輕松的筆調寫湖上新春或暮春的景象,刻畫泛舟湖上時的綺麗風光或游覽歸去時的恬靜景色,色彩清新淡雅,情調流暢歡快。
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引梅堯臣的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