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自我,走向先鋒
作家莫言在1985年之前已經受到了一些關注,但還遠未顯出一個偉大作家的跡象。
但1985年的到來,使這一切發生了轉折性的變化。
對于莫言來說,1985年完全是爆炸性的一年。
這一年,莫言寫出了《透明的紅蘿卜》,以如旋風般的勢頭,引起了文壇的廣泛注目。
這一年,他正式登上文壇,“莫言”這個名字在讀者和評論家心中也攪起了不算太小的波瀾。
在中國新時期文學的這個黃金年代,出現了一大批好的中短篇小說,而莫言的《透明的胡蘿卜》正是其中極重要的一篇。
它與當時的其它幾篇作品,共同開啟了中國當代文學中的魔幻現實主義敘事之流。
其情形正如莫言日后回顧時所說:“1985年是我創作的一個高潮期。”莫言創作上的高潮,與80年代文學的高潮,以一個幾乎相同的拋物線趨勢,到達了各自的頂點。
從《透明的紅蘿卜》開始,莫言找準了他的觸發點,打開了他生命中的那扇閘門。
于是遙遠的、似要被忘卻的童年記憶隨著筆下恣肆的文字噴薄而出。
兒童的莫言奔跑在如一個夢般迷離的世界里。
這些沉淀下來的潛意識,指向莫言的童年。
童年記憶正是他不斷回溯與書寫的主題。
《透明的紅蘿卜》中的黑孩,表面上沉默寡言而木訥,然而另一方面,他又有著最靈敏的感官、最奇幻的想象力、最豐富的內心,他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事物,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
他正是可同自然界進行順暢交流的“通靈者”。
如果我們想知道作家莫言童年的樣貌,去看看他對黑孩的描寫,便可以知道個大概了吧。
在那個年代,饑餓的創痛記憶深入骨髓,難以磨滅,莫言正是高密東北鄉所生育的“饑餓的兒子”,以至多年后這饑餓感仍由他的小說傳達給萬千讀者,令他們胃里生出酸水。
小說中表達出的原始的生命訴求如此強烈,有著極強的感染力,莫言也由此走向了“感覺化”小說的道路。
在此,莫言小說“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也初露端倪。
《透明的紅蘿卜》發表之后,文學批評緊隨其上。
《中國作家》組織在京的作家與評論家在華僑大廈舉行研討會討論該作。
徐懷中、莫言、金輝、李本深、施放等人紛紛發表自己的看法。
其后緊密跟隨而來的一篇座談文章《有追求才有特色》,對于這篇小說的經典化可以說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這一年,莫言還在多家文學刊物上推出中篇小說《球狀閃電》(《收獲》)、《金發嬰兒》(《鐘山》)、《爆炸》(《人民文學》),及短篇小說《枯河》(《北京文學》)、《老槍》(《昆侖》)、《白狗秋千架》(《中國作家》)、《大風》(《小說創作》)、《三匹馬》(《奔流》)、《秋水》(《奔流》)等。
《枯河》以壓抑筆觸描寫一個沉默內向的男孩虎子被活活打死的屈辱磨難。
在這篇小說里,莫言把自己的感官、觸角,全部地敞開來,讀者讀之也恍若身在其境。
寫于1985年10月的《草鞋窨子》,寫大家冬夜聚在草鞋窨子里講述各種真真假假的鄉野靈異傳奇。
《夜漁》中的高密東北鄉美麗而鬼魅。
花妖狐媚在蘆葦蕩間煙視媚行,亦真亦幻,神秘迷離,與幾百里外蒲松齡的淄川彌漫著相似的氣韻。
而莫言在數年后也會以一本集子《學習蒲松齡》向他的這位前輩老鄉獻上他致敬的橄欖枝。
他也曾多次在演講中對他這位屢試不第、一生落魄的老鄉表達他的敬畏之意。
1985年的文學場域,期盼著新與變。
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便恰恰好地切合了這一股潮流。
莫言在1985年橫空出世,不知應該說是莫言成就了1985年的文學盛世,還是1985年的文學盛世催生了莫言?
“先鋒文學”的潮頭已經揚起,這一年出來的作品還有阿城的《棋王》、王安憶的《小鮑莊》、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
而《透明的紅蘿卜》正是其中最璀璨奪目的一顆鉆石。
亦真亦幻家族史
再接下來,便是火紅的紅高粱,把莫言的創作生涯推舉到了一個最初的巔峰。
《紅高粱》里面的原鄉視野,以另一種草莽英雄式的方式,重新敘述了中國人民耳熟能詳的抗日戰爭史。
《紅高粱》系列小說把觸角伸向了縱深的“歷史”,寫高密東北鄉的先人們在過往歲月的傳奇生命歷程。
我爺爺、我奶奶綁八路軍膠東大隊的票,也與國民黨支隊發生摩擦。
他們嘯聚高粱地,搶家劫舍,殺人放火,但又義薄云天,情深似海,誰人的忠勇與情義能比得過他們?就像作家莫言自己所說,這是“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的一群。
這些人物身上有著看似矛盾的“兩面性”,卻又凸顯了最立體、最真實的人性。
他們的生命熱烈奔放,生活無拘無束又瀟灑傳奇,滿溢著作家莫言對人之本性不受拘束的自然生活狀態的向往之情。
這是莫言于創作上發現自我之后,隨即又開拓開來的更為闊大的格局,高密東北鄉的高粱地里,草莽英雄云集,熱血沸騰,快意恩仇。
這是真正莫言式的表達方式,汪洋恣肆,放任不羈,一任著生命欲力的縱橫馳騁。
莫言筆下所寫的這些,是有別于十七年革命文學傳統的另一種抗戰史,遠遠地接續上了幾百年前水泊梁山的精神氣脈。
鋼筋水泥的現代社會已漸漸失落了我們民族原始而驍勇的血性,這正是莫言所感慨的“種的退化”,此時的莫言執意要從過去尋找、喚回這久已退化的血性,他是在自己的書寫中執著地進行著“招魂”。
在《紅高粱家族》系列作品里,莫言回溯自己亦真亦幻的家族史,回溯個人的前史,想象自己出生之前的“前世”。
這更像是一個倒敘的過程,莫言從浮面、切近的生活經歷,不斷地回溯他的生命本源,向深深處回溯,然后爆炸、擴大。
然后《紅高粱》被張藝謀拍成電影,在第38屆西柏林電影節上斬獲“金熊獎”。
年假結束,莫言自高密返回北京,下了火車,在火車站的廣場上,“深夜就聽到一個小伙子的吼叫聲:‘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滿大街都在唱這個電影的插曲。”
這粗獷而蒼涼的歌聲一夜之間唱遍大江南北,唱紅了紅高粱,唱紅了導演張藝謀和演員鞏俐,也唱紅了莫言。
1985年莫言的其他作品還有《金發嬰兒》《球狀閃電》《爆炸》等,皆是才情恣肆之作。
之后作家莫言的路越走越闊大。
在《紅高粱》大紅大紫之后,他卻并未在這條路上一味地寫下去,而是轉向了另一重探索,進而寫了由報紙上的一則社會新聞觸發的現實題材小說《天堂蒜薹之歌》,這里面有地之子的悲憤,對家鄉這塊熱土上的父老鄉親所經受的不公正待遇的赤誠的關注。
小說發表后,受到了來自各方的詬病與威脅,然而莫言始終堅持自己的內心與立場,面無懼色,因他捫心自問,無愧天地、鬼神和父老。
此后,莫言呈現出來的,是《酒國》中對荒誕世態的諷刺、《豐乳肥臀》中對沉重厚實的地之母的贊歌、《生死疲勞》中對人與畜生生生世世的輪回的慨嘆、《檀香刑》中對“充滿了顆粒感的血腥和暴力”的渲染、《蛙》中對于影響中國百姓半個世紀的計劃生育政策的充滿人道主義的關注……作家莫言下筆,果真有吞吐山河之勢。
曾問一位喜歡讀莫言作品的朋友,為何對莫言的作品情有獨鐘。
她說:“莫言并不重復自己。”在人生的某一個巔峰過后,他并不會就此止步不前,他始終走在不斷探索、不斷超越自己的道路上。
作家王安憶說,莫言的作品泥沙俱下,而可不畏懼,因他有充沛的元氣。
在文章的最后,引用莫言的一句夫子自道,“一個作家一輩子可能寫出幾十本書,可能塑造出幾百個人物,但幾十本書只不過是一本書的種種翻版,幾百個人物只不過是一個人物的種種化身。
這幾十本書合成的一本書就是作家的自傳,這幾百個人物合成的一個人物就是作家的自我。”
莫言的自我隱身在他的作品背后,靜靜地打量著讀者,打量著這個世界。
而我們又通過閱讀他的作品,捕捉到了他的身影,捕捉到了他80年代這段極重要生命歷程的雪泥鴻爪。
距其二十多年后的2012年,莫言摘下了諾貝爾文學獎這頂桂冠,一夕之間贏得了世界的矚目,這榮耀原已在80年代他起步時便已埋下了契機。
參考資料:
莫言:《白狗秋千架》,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6月。
莫言:《學習蒲松齡》,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4月。
莫言:《莫言對話新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
莫言:《莫言講演新篇》,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
莫言:《莫言散文新編》,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
葉開:《莫言評傳》,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4月。
莫言研究會:《莫言與高密》,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12月。
莫言:《紅高粱家族》,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1月。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概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1月。
孔范今、施戰軍:《莫言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5月。
楊揚:《莫言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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