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苦樂
夫展卷以學,固宜下苦功耳。
其欲入闈、撰文、求學位者,概皆宜苦讀。
五柳公喜讀書。
茍其生于今世,欲列身成均,或欲入龍圖閣,或欲獲“托福兒”,得無難耶?余唯慮其政經難及耳,此豈非其“不求甚解”之故哉?余嘗受笞,罪吾展卷以“求心之享”。
余于斯唯承伏耳。
余亦以己誠非苦讀也。
然“樂在其中”非欲求享。
此語可為知者言,不足為外人道也。
余以讀書若訪賢——“隱身”之訪。
余覲己所崇之師或名士,毋庸通稟,亦毋憂擾主。
展卷乃入扉,啟數頁而入室;且可經至,諸時皆可,茍不得要領,亦可不辭而別,或另覓高明,以質于斯。
無論吾曹欲覲者處華夷古今,其所務何業,其誦經狎謔,皆可近以飽聞。
吾曹可敬聞孔門弟子憶夫子遺言,亦不妨頑以笑問“言必稱‘亦曰仁義而已矣’之孟子”,其茍生于今世,或崇馬列否?吾曹可于蘇格拉底臨刑之刻而守其側,聞其語友之言;亦可省而疑斯多葛派伊匹克悌忒斯之《金玉良言》。
吾曹可聽前朝列代之逸事,亦可受今世至新之高論。
茍語不投機或言不入耳者,不妨退之,或砰然而闔其扉——或言之,猛閉其卷——無嗔之者。
此書外之世難獲之自由耳!
壺公所懸之壺內,別有日月乾坤。
諸書者——不論話本、雜劇、列傳、游記、日志,乃至辭賦,皆別有天地三辰,且有人生其間者。
吾曹毋庸赴其地,賈券以觀諸仿制之贗品或“栩栩如生”之替身,唯啟一頁書,入其真境,遇其真人,乃得近觀之。
或云“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其足下地球之彼側,吾曹尚得見之,且須臾即至。
縱古人言書“浩如煙海”,然書之世界誠“天涯若比鄰”哉,此語絕非唯心之喻。
世界縱大而無阻也。
佛曰“三千大千世界”,可謂大之甚矣。
書之境若何?“現在界”、“過去謹”,復增“未來界”,誠是包羅萬象,貫通三界矣。
然吾曹可足不出戶而于此隨心而閱,隨時而求師焉。
孰言讀書者鄙,莫達人情,關心世事耶?于此則所歷者豐矣,可識者眾矣。
常于“走訪”于書中,得無去些許之愚,而增智耶?臨道貌岸然、滿口豪言而好為人師者,毋懼之,以其宅縱未啟戶而禁他者,彼親友家吾曹竟適之,則其虛妝之真面自明矣。
余嘗乘車馳越巴黎賽納河之高橋,睹橋下之丐,其以拾荒為務,衾邸報以御寒焉。
非吾目可轉,以余嘗適彼地也。
然惜吾曹“走訪”時“隱”而猶存之“身”,終為凡胎俗骨。
吾曹蔑佛之慧眼,遍覽人世數千載之般若,唯恒記莊子“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之言焉。
吾曹唯朝生暮死之蟲豸(然非大圣之毫所化之蟲),入書中世界,爬于此,止于彼,或逢心儀者,聞愜意之言,或偶得心所欲問者,乃若心生竅,樂以忘言。
此“樂”豈與“求享”同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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