嫻話四花
一:葵花向日
無數次夢想擁有大片的向日葵田。
夏日寧靜的午后,將自己藏在濃密的綠陰中,金色的花朵確是可以“過人頭”的。
坐著,或者順著一稈稈葵花間的空隙躺下,舉頭看陽光在花瓣上跳躍著流動,篩下斑斑點點的天光云影。
清風走過的時候,就聽見一朵朵花咯咯、咯咯、咯咯地笑,感覺到她們的裙在身邊快樂地輕輕顫抖。
曾傻傻地要將學校的操場變成這樣一處所在,初春刈去只才寸余的雜草(這種野雛菊到了夏季是可以齊腰的),播下種子,也許會開出幾十朵花。
興致勃勃地謀劃了好些天,最終卻放棄了:操場畢竟不是花圃,難免有一天被鉛球砸折了花莖,豈不可惜?
總感覺葵花是異域的花,她與中國的味道是格格不入的。
低緩的山丘上青綠的牧草間,原色的木籬斷斷續續地圍出一片活潑的金黃,規整如凡爾賽宮修剪過的灌木叢,遠處草地融入藍天的地方,有一座紅色尖頂的木屋,這是屬于法國的浪漫。
而曠野的幾枝昂著高傲的頭顱,插在圓肚的白瓷花瓶中,又是早被那個葵花一樣的梵`高給了荷蘭的。
不錯,葵花在中國是不入流的花。
雖說“此花莫遣俗人看,新染鵝黃色未乾”,但雅士們又有幾個真正愛葵花的呢?中國的文人,愛的是“病如西子勝三分”的陰柔怯弱,于是中國的花,多是可以趁著月色來看的。
黃昏時的一鉤娥眉,凄冷如許,月下林和靖的梅妻疏影橫斜。
碧波中蕩著上弦月,浮萍在小舟前靜靜劃開又在小舟后悄悄聚攏,初開的蓮瓣中漾滿如水的月光,是江南女子在“乘月采芙蓉”。
高墻里的海棠,東坡不在正午細看,卻待月轉回廊,香霧空蒙時挑著紅燭來驚起美人的夢。
月色添了花的嬌怯,而花弱不禁風的病態,最惹墨客們愛憐。
但葵花,偏偏是明媚而不見嬌弱,活潑而不見矜持,天真而不見嫵媚,于是只好任她就那么潑辣地開著,誰也不過多地過問。
葵花燦爛的顏色須得趁著陽光才好,若是非要遮上一層朦朧月色,明麗的花盤便黯淡了下來,只剩下絲毫覓不見婆娑的身影,倒有效顰之嫌了。
韋莊早就說過:“月下似矜傾國貌”,大方的女子扭捏起來,反倒不自在了。
葵花確是天真的花。
便是月下來看,也不忍將她比作東施,不如說更像左思《嬌女詩》里“濃朱衍丹唇,黃吻瀾漫赤”的小女紈素,以月自飾,卻添丑態,彌見嬌憨。
至于午時咧著嘴兒向著太陽笑的葵花,想來想去,竟是像那個撕扇子的晴雯,天真而率性。
其實也曾在墻根下種過幾棵葵花,只可惜她們在鋼筋水泥的夾縫中長得很不成器。
自古少有人采葵花,說是因為要留她結子,實在是不懂文人的癖性。
結子的桃啊杏啊,也不妨成枝地折來,怎會吝惜葵花?真正的原因是,葵花不能簪發。
古代女子高聳的倭墮髻,本該襯得起葵花碩大的花盤的,可是,如同蘇東坡所說:“葵花雖粲粲,蒂短不堪簪。”說也奇怪,葵花短短的蒂竟似有無限的力量,能托著花朵執著地追著太陽。
不需人采,也就沒有了種紅藥的那種“年年知為誰開”的惆悵,她是為太陽開的。
所以,種葵花是完全快樂的。
萱草可以忘憂,葵花也可以忘憂,只不過,萱草驅盡憂愁后,留下的是溫馨和寧靜,而葵花從不懂憂愁,她只讓你聽見金色的花瓣和陽光碰撞發出的咯咯、咯咯、咯咯的笑。
唯有葵花向日傾。
二:茉莉傾城
茉莉是很江南的花。
嬌小的笑靨中規中矩地托在細長的萼上,潔白的淺笑被叢叢的濃綠染上了流水一樣清新的色彩。
茉莉是江南的碧玉,永遠那樣溫柔而怯弱地偎在枝頭,絕無牡丹醉臥或芍藥搔首的姿態。
牡丹是洛陽城里的千金,芍藥呢,芍藥竟是個婀娜的戲子吧,慵妝的嬌癡媚態,水袖一甩,可以傾國。
只有茉莉,是最江南的女子,白墻黛瓦的小院深處,也許在掀起最后一重湘簾才尋得見的深閨里,也許在那棵夜雨時會唱歌的芭蕉下,團扇后隱著的一彎淺笑,像江南的煙雨一樣氤氳在整個小鎮,雨季一樣靜謐。
茉莉的笑是可以傾城的。
“杏花春雨江南”,杏花是小白長紅越女的腮,茉莉是說吳儂軟語的蘇州女子。
杏花在溪頭浣紗,茉莉在閨中刺繡。
人說蘋果花是雪做的,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那茉莉是什么?茉莉的瓣,是四月的流水凝成的。
唯有流水,才有那樣清澈而靈動,溶著仲春的碧色和煦暖的陽光。
茉莉不是雨,雨是江南的病美人,是戴望舒愁結不展的丁香。
舒婷說不愿生女兒,因為女兒太嬌弱,太惹人愛憐,不忍將她帶到世上,對茉莉,也有這種感情吧。
不敢養茉莉,江南的佳人畢竟不是黃土上摔打慣了的野丫頭,北方干澀的風一吹,水色的肌膚清癯了下去,豈不痛煞人哉!可喜愛茉莉不能忘懷,友人聞之,竟將家中長勢甚好的一盆慨然相贈,硬著頭皮捧回家,心中竟久懷著一種負罪感。
為她騰出最明媚的窗口,每天敬畏地陪伴,卻不敢伸出手去褻瀆她翡翠色的裙擺——雖然她總是那樣淺淺地笑著。
種茉莉的土是肥沃的黑色,不同于別的花盆里的黃土。
那土在北方的花壇中隨處可見,長出的木槿竟也開得潑辣。
效梁實秋于土中鉆小孔灌以芝麻漿湯,至于往花根下埋死貓的做法,只好望而卻步。
剪枝的工作卻從不親自動手,因為不忍。
其實茉莉本不習慣于被這樣供著,在江南,她更多的時候只是陪襯。
真真的,如古時的江南女子一樣。
茉莉只是隨意地補在小園的角落里,或是靜默在一樹和田色的梔子下,香味流水一樣靜靜地縈繞著小城。
是的,茉莉的香氣永遠是那樣清雅而溫遜。
“他年我若修花譜,列作人間第一香”,也許這并不是茉莉的本意。
那第一的名號不妨讓給檀木,那種佛家厚重而機敏的感覺,靜坐參禪一樣的底蘊,偈語一樣的妙不可言。
或者給了梅花吧,她開得夠辛苦了,暗香中竟也有些冰雪的味道。
而茉莉,永遠只是深閨女子溫雅的氣息。
陸游說碾作了泥的梅花也是有香氣的,是不是這樣,我不敢說,但我知道和茶一起被水滾過的茉莉是不會失了香味的。
北方的茶葉鋪子里,有南方的茉莉。
北京人是鐘愛茉莉花茶的。
茶葉一遍兩遍三遍地用茉莉窨過,臨賣時,伙計還會大方地抓上一把鮮茉莉包在一起。
于是大大小小的茶葉鋪子里,各色的茶壺茶盞茶碗里,茉莉的氣息一齊彌散開。
新茶上市的季節,茉莉傾城。
可是這時的茉莉,也只是在陪襯著茶,就像在娘家時,斜插在秦淮女子的鬢梢,削減幾分牡丹的媚態,添一些閨中嫻靜的味道。
茉莉是只能襯綠茶的,她托不起發酵過的釅茶。
若是烏龍,還須嚼梅才好。
黃山谷和蘇子瞻那次雅燕飛觴的茶會,想來作伴的該是梅花,茉莉是當不起的。
茉莉與梅花,細說來確有些緣分。
入得歌的花木本就不多,至今還廣泛傳唱的更是有限,梅花是一,茉莉是一。
《梅花三弄》是文人清絕的歌,《茉莉花》是吳地女子嫣然的巧笑。
如果說梅花是塞北的士大夫,那么茉莉,不正是江南水邊素妝莞爾的傾城佳人?可是茉莉不會傾國,她不是胭脂堆成的西府海棠,她素面朝天,不愿爭什么,一如她的江南永遠甘心作中國文化的后院,她永遠是繡房里幾千年來都做著男人的陪襯的傾城女子。
茉莉傾城。
三:蓮的守望
周敦頤說蓮是花之君子,不是的,蓮是才女。
蓮是叛離了儒教的。
疏狂的水本該屬于老莊,蓮與水的喁喁低語,細聽來該有些《南華經》的味道吧。
或者,靜靜的一朵拈在佛手,看慣了江南的四百八十寺,蓮參著自己的野狐禪。
濂溪一位儒學大師,怎讀得懂蓮啊?
蓮素面朝天——才女都是有些傲氣的。
蓮的顏色,是那樣一種真真切切的水紅色,不是胭脂的紅,不是朱砂的紅,更不是海棠的牡丹的紅,那是一種只屬于蓮的色彩。
南宋畫師在絹帛上的精心設色太過厚重了,倒是潘天壽幾筆天然墨色更得蓮的真趣。
蓮從不雕飾自己,但蓮卻不會拒絕欣賞。
風中的婆娑,月下的靜默,水面清圓,蓮葉田田,芙蓉向臉,微步凌波,蓮微笑著,美得驚世駭俗。
可是,蓮的心里是苦的。
蓮是才女,蓮有自己的見識,自己的追求,于是便有了自己的苦悶。
蓮拒絕一切狎昵——“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因為蓮在守望。
曾有一好友說,蓮是最媚的花,聽罷心頭一驚。
劉禹錫說“池上芙蓉凈少情”,才是不懂蓮。
她懂蓮,可又不完全懂。
她看得出蓮雍和靜定的外表下并不是淡薄如女道,而是有著一種不安分,她稱之為“媚”。
但其實,那是蓮的守望。
蓮在守望什么?蓮不知道,蓮只知道那是一種古典與唯美,一種讓她的生命值得為之存在的圣潔的理由。
也許那是西陵下的松,是金明池畔的柳,是愛情或者操守,也許都不是,只是一個現實中未必存在的遙遠的信念。
其實,就像梁衡說的,沒有守望,蓮也一樣可以綻放然后凋零,聽世人的嘖嘖稱贊,像牡丹她們那樣,永遠不知憂愁。
但蓮是超俗的,她不愿僅僅成為一種被人們玩賞的景觀,默默接受程朱理學下女子程式化的悲劇命運,她要尋求生命的價值。
所以蓮高出百花之上,蓮是才女。
蓮像蘇小小,也像柳如是,但蓮不是。
蓮從不流露出心里的苦澀,從不做出病懨懨的神態,她壓抑著那份守望,總是那樣清雅著,帶著端莊而驕傲的笑。
這是蓮的涵養,蓮的尊嚴,更是因為這守望只是屬于蓮的,是生命自己的奢侈和孤獨,注定要一個人慢慢咀嚼。
也許所有的生命,都該有這樣一份守望,一份對生命意義的苦苦的叩問。
喜歡陸龜蒙的《白蓮》詩:“素葩多蒙別艷欺,此花端合在瑤池。
無情有恨何人覺,月曉風清欲墮時。”真道盡了蓮的清高與寂寞。
讀余光中《蓮的聯想》,于是愛上了蓮。
為了夢中幾瓣多情的水色,一縷清絕的詩魂,情愿做《回旋曲》中垂死的泳者,泅一個夏天游向她的影。
可是且慢,蓮情愿嗎?采到的瞬間,蓮幻化為朦朧,宛在水中央。
蓮不屬于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庸,蓮給你的,永遠只是一個不冷也不暖的藕荷色的夢。
而蓮,依舊孤獨地守望,倔強地,苦苦地,用美守望著生命。
蓮花峰下攻讀理學的周茂叔不懂蓮,梁元帝御苑里的妖童媛女不懂蓮,甚至蓮花座上俯視眾生的佛,也未必懂蓮。
真正懂蓮的,或許只有古詩中撐著木蘭舟的蓮一樣的女子吧: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蓮的所思,亦在遠道。
四:寂寞紫藤
紫藤寂寞一千年了。
從一千年前那個李白說“紫藤掛云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流美人”的時代,紫藤便是寂寞的。
雖說花下有江南女子的巧笑嬌娜,三千佳麗的曼舞輕歌,可是,人不免哀傷,花也不免寂寞。
花解人語,人知花愁否?
江南少不得紫藤。
那淡紫的色調渲染著江南古典的寧靜與高貴的神秘,盤曲遒勁的藤蔓卻訴說著五千年來歷史的滄桑。
她在那里一年,十年,一百年地生長著,今年與去年一樣,明年也不會和今年有什么不同,永遠那樣悠然淡定,榮辱不驚,不老,卻也不知什么是年輕。
千里之外的京華宮闕中也只需一架紫藤,便江南風致盡出。
而紫藤,偏又是很大氣的花。
疏疏淡淡的紫,深深淺淺的綠,沒有什么矯揉造作,任你是千步的回廊,也就這么舒舒展展地彌漫開,然后高高低低地垂下,年代越久,反越不需人侍弄,就那么一年一年從從容容地開下去。
其實又何須真有一架紫藤?便是紫藤的影子也夠有些情調了。
紫禁城的倦勤齋里,四壁、屋頂都畫著整幅的通景花,是紫藤。
粗壯的藤順著墻壁爬上房頂,一串串紫藤花,未開的,半開的,全開的,風雅地垂下。
乾隆皇帝把他的江南帶到了金殿里,只用了一幅紫藤。
這圖可是郎世寧的手筆已不可知,但不管是誰,他猜中了乾隆的心思。
而乾隆,是懂江南的。
紫藤可食。
北方小吃有紫藤粥、紫藤糕,不知何味,但曾將才開的紫藤大把地擼下,和面揉成餅狀,煎至兩面金黃,食之,甜香繞于唇舌之間。
只是,至今不知這是嚼梅雅事,還是真真焚琴煮鶴之舉。
不過不管怎樣,“**”時說紫藤無用,大肆砍伐,實在委屈她了。
但紫藤不在乎。
是啊,一千年,畢竟太長。
紫藤的花下不是沒有過鶯肥燕瘦,紫藤的葉上不是沒有過血濺凝碧。
脂粉香暖,軟語溫存,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紫藤見過的太多,于是她寂寞了自己,她對一切都不再在意。
不在意江南塞北曾經的富貴,也不在意一切的傷痛。
可是,紫藤真的不在乎什么了嗎?
不。
傳說紫藤是為愛而死。
本是一個俗得不能再俗的愛情故事:說是女孩與男孩相愛,遭到反對,于是兩人私奔,在懸崖處走投無路,雙雙跳崖而亡。
死后,女孩成了紫藤,男孩成了樹。
可是,平凡不是平淡,這種生死相依的故事,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明白其中刻骨銘心的痛。
但那個女孩更不幸。
她便是化作了紫藤也未能與樹長相廝守,而是裝點了江南的庭院,帝王的墻角。
曾與友登抱犢崮,不期邂逅了紫藤。
已近山頂,獨入小徑,驀地轉身,看見了山坳里盛開著的紫藤。
我從未見過紫藤開得這般爛漫。
滿山滿谷地開著,那樣繁密,一眼望去,竟像大把的紫藤花塞滿了山坳。
紫藤的手臂緊緊擁著舉起她的樹,看不清花是掛在藤上,還是長在樹上。
想起了《花經》里的句子:“紫藤緣木而上,條蔓纖結,與樹連理。”這景象,至今才算見到。
我驚詫于這甜蜜而莊嚴的一幕,我頭一次看見,紫藤,這寂寞了一千年的花,也有感情。
是,一千年了,什么都可以忘記了,只有這份愛情,這個她曾用生命許下的諾言,她還在堅持。
友人來尋我,見到紫藤,“呀”了一聲,嚷著要在這里拍照。
我本想阻止,怕冒犯了藤與樹的依偎,想了想,卻由著她了:也許紫藤愿意別人看到她與樹幸福的纏綿。
只有這一樹紫藤,并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