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風衣的日子
每次穿上風衣、我曾莫名其妙的異樣起來,不知為什么,尤其剛扣好腰帶的時候、我在錯覺上總懷疑自己就要出發去流浪。
穿上風衣,只覺風雨在前路飄搖,小巷外有萬里未知的路在等著,我有著一縷煙雨任平生的莽莽情懷。
穿風衣的日子是該起風的,不管是初來乍到還不慣于溫柔的春風,或是綠色退潮后寒意陡起的秋風。
風在云端叫你,風透過千柯萬葉以蒼涼的顫音叫你,穿風衣的日子總
無端地令人凄涼——但也因而無端地令人雄壯:
穿了風衣,好像就該有個故事要起頭了。
必然有風在江南,吹綠了兩岸,兩岸的楊柳帷幕……
必然有風在塞北,撥開野草,讓你驚見大漠的牛羊……
必然有風像舊戲中的流云彩帶,圓轉柔和地圈住一千一百萬平方公里的海棠殘葉。
必然有風像歌,像笛,一夜之間遍洛城。
曾翻閱漢高祖的白云的,曾翻閱唐玄宗的牡丹的,曾翻閱陸放翁的大散關的,那風,今天也翻閱你滿額的青發,而你著一襲風衣,走在千古的風里。
風是不是天地的長喟?風是不是大塊血氣涌騰之際攪起的不安?
風鼓起風衣的大翻領,風吹起風衣的下擺,刷刷地打我的腿。
我瞿然四顧,人生是這樣的遼闊,我覺得有無限渺遠的天涯在等.
春之懷古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的:從綠意內斂的山頭,一把雪再也掌不住了,噗嗤的一聲,將冷臉笑成花面,一首澌澌然的歌便從云端唱到山麓,從山麓唱到低低的荒村,唱入籬落,唱入一只小鴨的黃蹼,唱入軟溶溶的春泥——軟如一床新翻的棉被的春泥。
那樣嬌,那樣敏感,卻又那樣渾燉無涯。
一聲雷,可以無端地惹哭滿天的云,一陣杜鵑啼,可以斗急了一城杜鵑花,一陣風起,每一棵柳都吟出一則則白茫茫、虛飄飄說也說不清、聽也聽不請的飛絮,每一絲飛絮都是一件柳的分號。
反正,春天就是這樣不講理、不邏輯,而仍可以好得讓人心平氣和。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的:滿塘葉黯花殘的枯梗抵死苦守一截老根,北地里千宅萬戶的屋梁受盡風欺雪壓猶自溫柔地抱著一團小小的空虛的燕巢,然后,忽然有一天,桃花把所有的山村水廓都攻陷了。
柳樹把皇室的御溝和民間的江頭都控制住了——春天有如旌旗鮮明的王師,團長期虔誠的企盼祝禱而美麗起來。
而關于春天的名字,必然曾經有這樣的一段故事:在《詩經》之前,在《尚書》之前,在倉頡造字之前,一集小羊在嚙草時猛然感到的多汗,一個孩子在放風箏時猛然感覺到的飛騰,一雙患風痛的腿在猛然間感到的舒活,千千萬萬雙素手在溪畔在塘畔在江畔浣沙的手所猛然感到的水的血脈……當他們驚訝地奔走互告的時候,他們決定將嘴噘成吹口哨的形狀,用一種愉快的耳語的聲量來為這季節命名——“春”。
鳥又可以開始丈量天空了。
有的負責丈量天的藍度,有的負責丈量天的透明度,有的負責用那雙翼丈量天的高度和深度。
而所有的鳥全不是好的數學家,他們吱吱喳喳地算了又算,核了又核,終于還是不敢宣布統計數字。
至于所有的花,已交給蝴蝶去點數。
所有的蕊,交給蜜蜂去編冊。
所有的樹,交給風去縱寵。
而風,交給檐前的老風鈴去一一記憶、一一垂詢。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或者,在什么地方,它仍然是這樣的吧?穿越煙籮與煙籮的黑森林,我想走訪那躑躅在湮遠年代中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