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亡婦》是一篇悼念亡妻的抒情性散文,作者第一個字「謙」,是作者對亡妻武鐘謙的愛稱。
作者與武鐘謙于一九一七年結婚,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她不幸病逝于楊州家中。
三年之后,作者懷著悲痛的心情寫了這篇文章,盡情地抒發了對亡妻的悼念之情。
悼亡之文自古就有,但像這樣掣動人心的作品卻也不多。
李廣田說朱自清是個「至情的人」,凡和他相處的人,「沒有不為他的至情所感的」,「正由于他這樣的至情,才產生他的至文」,《給亡婦》就是「至情表現」。
他又說,那時每當教師教這篇文章,「總聽到學生中間一片欷噓聲有多少女孩且已暗暗把眼睛揉搓得通組了」(李廣田《最完整的人格》)。
由此可見感人之深。
抒情之文最忌浮泛。
顯然,在《給亡婦》里,作者在表達自己哀悼之情時,既不是捶胸頓足,也不是搶天呼地,只是深情綿邈地細訴著亡妻生前的一切,回憶著她十二年來對自己和孩子的種種恩情。
他憶起她的慈愛,四個孩子她都自己喂奶,一生病就「成天兒忙著,湯呀,藥呀,冷呀,暖呀,連覺也沒有好好兒睡過」,她對孩子一點也不偏心,不問男的女的,大的小的,都「一般兒愛」,也沒有「養兒防老」的私念,「只拚命的愛去」,十二年中,她為孩子沒有「一分一毫想著自己」,始終是「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毀滅為止,病危時還牽腸掛肚地惦念著他們。
他憶起她的賢慧,她不但為丈夫吃苦,還為他分苦,她用自己首飾資助丈夫求學,她操持家務,從燒飯到洗衣,「什么都得干一兩手」,甚至連坐月子也不肯休息,在逃難時,雖然帶著一群孩子,還不忘丈夫一大箱撈什子書;他憶起她的溫順,她忍受婆家和娘家的氣,沒有一句埋怨的話,雖然吃苦不少,沒過幾天好日子,可從不對丈夫發脾氣,「一句怨言也沒有」,「就是怨命也沒有過」,「有時丈夫遷怒于她,也只是「抽噎著流眼淚,從不回嘴,也不號啕」;他還憶起她的克己,雖然身體不好,「病也瞞著,「總不開口,掙扎著起來」,到發現「肺已爛了一個大窟窿」時,還丟不下孩子,舍不得花錢,不肯去休養,終于因此去世了。
作者對亡妻的思念之情就這樣的綿遠,這樣的深沉!真是柔腸百結,夢寐難忘啊!
文藝作品總是以具體可感的形象來吸引人打動人的,作品一但失去具體的描寫,也就失卻它的生命力。
《給亡婦》所以感人,就因為作者寫得具體,寫得細致,從上述簡要分析中不難看到這個特色。
這里還可以補充一點,即作者在敘說亡婦種種好處時,常常抓住一些細致的表情動作,把好的品性顯得更為突出鮮明,譬如說到她對兒女的無微不至的愛護,作者寫她「夜里一聽見哭,就豎起耳朵聽,工夫一大就得過去看」,當她病重回鄉時,「忍不住哭了,說『還不知能不能再見?』」
又如寫她溫順,當作者聽到她常回娘家有點動氣,連信都不給她寫,可暑假回去見了面卻看她「一臉笑」。
再如寫她對丈夫的體貼,因為知道丈夫怕聽到別人生病,因此天天發燒卻一直瞞著,「明明躺著,聽見我的腳步,一骨碌就坐起來」都可以說是細端未節,但這些具有個性特征的細節,卻是十分有力地反映了她的為人。
作者說,自己和孩子平分了亡妻的「世界」,顯而易見,在作品里作者正是通過對這個「世界」的細致描摹反映她的生活史,讓人們真切看到一個溫柔敦厚、吃苦耐勞、賢慧善良的普通婦女形象,看到她那被養兒育女、操持家務、經濟脅迫、家族冷遇、以及戰爭動亂等種種苦難折磨下,終于積勞成疾,一病不起。
作者千種柔情萬縷哀思就如絹絹細流,傾注在那對亡妻生前種種情態的具體描述之中。
因此透過它,我們不但體察到亡妻對對丈夫和兒女的感情至為深重的內心世界,看到了一個至情的人,同時也從中察見了作者對亡妻徹骨思念的內心世界,看到了另一個至情的人,受到了深深的感動。
擯雕琢,去藻飾是這篇作品的風格。
古人云:「不精不誠,不能感人,故強哭者雖哭不哀,強怒者雖威不嚴」。
至誠的感情總是樸素的,自然的,《給亡婦》動人處也在這里。
就以作者表述亡妻對自己的關懷和愛護那段文字來說,他從亡妻十二年來所經歷的種種苦辛說到后來因病生離死別,其中沒有用一個形容詞,也沒有什么特別安排的句式,一切均是平實而素樸的訴說,但那種深切的悼念,以及由悲哀的思憶而勾起的怨、恨、悔交雜著的情緒,又是何等誠摰動人!
你聽:「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多一輩子還多;謙,你那樣身子怎么經得住!你將我的責任一股腦兒擔負了去,壓死了你,我如何對得起你!」的確,作者對亡妻的感激之情,只要如實寫出就夠了,在這里任何修飾都是多余的,這種感情是來自記憶的深處,是從心靈的深處緩緩地流瀉出來的,老是那樣樸實,那樣自然,然而又是那樣濃,那樣醇。
試問,讀了之后,誰不為之動容?
《給亡婦》是用書信體來寫的。
和樸素的風格相一致的,作品的結構鋪排也是平實的。
全文共五段:第一段是向亡婦概述幾個兒女的情況,因為作者知道她心里第一惦念是他們,因此一開始便以此告慰她灰天之靈,第二段緊接上文,詳細回敘她十二年中如何把生命耗盡在兒女身上的情形,極寫她的母愛;第三段,寫她為丈夫歷經千辛萬苦,極寫她的情愛;第四段則寫她如何因勞成疾終于死去的情由,總敘了她對丈夫和兒女的深厚的情。
從整個結構來看,作者是信筆寫法,情節極為自然地伸展著,但伴隨著作者的傾訴,作品中形成的感情層次,卻是一層壓一層,一層重一層,作者越寫越細,越寫越深,感情越來壞重,終于不可抑止地對著亡妻的新墳,并發出這樣的呼告:「我們想告訴你,五個孩子都好,我們一定盡心教養他們,讓他們也對得起死了的母親你!謙,好好兒放心睡罷,你。
」
在最后一段描寫上墳中,作者沒有激情陳詞,沒有強烈動作,沒有悲慟,沒有眼淚,有的只是這種平靜的輕聲細語,然而在這平靜的細訴中卻是蘊含著何等沉痛那發自內心深處的幾個「你」,一字比一未重,它把貫串通篇的情感,一下子提高到不可超越的高峰,真是一字一淚,令人不忍卒讀。
作者通過這種結構鋪陳,把情與事交相揉合,不但精微地描畫了亡妻生前種種情致,還深沉地表酪了自己不滅之情,給作品染上一層纏綿委婉的抒情色彩,既有波起詞間的深意,又有意存篇外的含蓄。
《給亡婦》所以動人,歸根結蒂還在作者對他所寫的對象,有極為深刻的感受。
他曾對朋友說,在自己生活中「唯一的慰藉」,「只有伴侶」(《殘信》)。
讀朱自清作品不難發現,這個「伴侶」在他心靈有著極重的份量,「相從十余載,耿耿一心存」,不但寫了許多詩悼念她,而且在以家庭生活為題材的篇什中,幾乎篇篇寫到他,《笑的歷史》主要寫她,《女兒》寫到她,《擇偶記》寫到她,《冬天》也寫到她。
在《冬天》里,作者說,「現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卻還老記著她那微笑的影子。
」這可謂朝思暮想,深刻難忘了。
在《給亡婦》里,作者說,「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真關心我,真同情我」,我之有現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的。
」這確是「非其秒備賞之,不能道此句」了。
是的,只有像作者那樣親身承受妻子恩情的人,只有像作者那樣對生活有兼獨特感受對自己妻子有至深感情的人,才能寫出像《給亡婦》那樣使人味之無窮、聞之動心的至情散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