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秋天》序 作者巴金
春天。
枯黃的原野變綠了。
新綠的葉子在枯枝上長出來。
陽光溫柔地對著每個人微笑,鳥兒在歌唱飛翔。
花開放著,紅的花,白的花,紫的花。
星閃耀著,紅的星,綠的星,白的星。
蔚藍的天,自由的風,夢一般美麗的愛情。
每個人都有春天。
無論是你,或者是我,每個人在春天里都可以有歡笑,有愛情,有陶醉。
然而秋天在春天里哭泣了。
這一個春天,在迷人的南國的古城里,我送走了我的一段光陰。
秋天的雨落了,但是又給春天的風掃盡了。
在雨后的一個晴天里,我同兩個朋友走過泥濘的道路。
走過石板的橋,走過田畔的小徑,去訪問一個南國的女性,一個我不曾會過面的瘋狂的女郎。
在—個并不很小的莊院的門前,我們站住了。
一個說著我不懂的語言的小女孩給我們開了黑色的木柵門,這木柵門和我的小說里的完全不同。
這里是本地有錢人的住家。
在一個陰暗的房間里,我看見了我們的主人。
寬大的架子床,寬大的涼席,薄薄的被。
她坐起來,我看見了她的上半身。
是一個正在開花的年紀的女郎。
我們三個坐在她對面一張長凳上。
一個朋友說明了來意。
她只是默默地笑,笑得和哭一樣。
我默默地看了她幾眼。
我就明白我那個朋友所告訴我的一切了。
留在那里的半個多小時內,我們談了不到十句以上的話,看見了她十多次秋天的笑。
別了她出來,我懷著一顆秋天的痛苦的心。
我想起我的來意,我那想幫助她的來意,我差不多要哭了。
一個女郎,一個正在開花的年紀的女郎……我一生里第一次懂得瘋狂的意義了。
我的許多年來的努力,我的用血和淚寫成的書,我的生活的目標無一不是在:幫助人,使每個人都得著春天,每顆心都得著光明,每個人的生活都得著幸福,每個人的發展都得著自由。
我給人喚起了渴望,對于光明的渴望;我在人的前面安放了一個事業,值得獻身的事業。
然而我的一切努力都給另一種勢力摧殘了。
在喚醒了一個年輕的靈魂以后,只讓他或她去受更難堪的蹂躪和折磨。
于是那個女郎瘋狂了。
不合理的社會制度,不自由的婚姻、傳統觀念的束縛,家庭的專制,不知道摧殘了多少正在開花的年青的靈魂,我的二十八年的歲月里,已經堆積了那么多、那么多的陰影了。
在那秋天的笑,像哭—樣的笑里,我看見了過去一個整代的青年的尸體。
我仿佛聽見—個痛苦的聲音說: “這應該終結了。
”
《春天里的秋天》不止是一個溫和地哭泣的故事,它還是一個整代的青年的呼吁。
我要拿起我的筆做武器,為他們沖鋒,向著這垂死的社會發出我的堅決的呼聲“Je accuser”(我控訴)。
一九三二年五月 選自《序跋集》
<<春天的旋律>>
水之湄,伊人佇立,其境何美?酉水之濱,五峰山麓,那個如詩如畫的土家小鎮,是我心中永遠走不出的風景。
小鎮的名字就是河的名字,洗車河。
四周的青山似一位豐姿綽越的母親輕擁著,小鎮是詩人們追尋千年、不經意間從《詩經》里逃逸出來的伊人,她手中漫卷的飄帶就是酉水河。
從十五歲到十八歲,我在那里生活了整整四年。
從頭都說那是一個出美女的地方,那里的水,四季長清。
不知是眾多的姑娘眼睛幻成了那一道道明波,還是那清亮亮的河水凝成了姑娘們的眼神,至今還記得,那河水每一道波紋都是那樣明艷鮮亮,都是那樣的潔凈,隨時掬起一捧,送入口中,都是那樣清涼甘甜、浸潤肺腑。
那時候少女們最喜歡在大橋下沐浴游泳,橋上有許多匆匆過客以及悠閑的乘涼人,對于我們的游戲早已司空見慣,仿佛面對周圍的山水一樣只當一道熟悉的風景。
我的伙伴個個有著水一樣的靈秀和靚麗,皮膚細膩得勝過了揚名四方的小鎮豆腐腦,白里透紅的臉色象熟透了的水蜜桃,那鮮嫩、那嬌艷怎么洗也洗不褪色。
那時候沒有游泳衣,我們都穿著自愛縫制的小褂褂,大大方方地挺著微微凸起兩只小青桃的**,毫無顧忌地在水中穿來穿水。
穿累了,游夠了,一個個走上岸來,坐在大塊大塊的青石上洗衣,長長的黑發濕漉漉地披散在身后,個個都是水蛇腰,個個都是動人的美人魚,那笑聲陽光一樣透明。
小鎮是一個非常古樸的地方,民風純樸的得就象秋日里的晴空找不到一丁點兒的雜滓。
男人們的沐浴地點距離我們很近,有時候不經意間幾個頑皮的自以為還不夠大的小男人就從水底鉆進了我們的陣營。
這時候就象沸騰的油鍋里灑進了水滴,驚呼與歡叫和著高揚的水珠直沖云層。
但是不管叫不叫喚,所有的美人魚都會一樣空前的團結,拉的拉手,捉的捉腳,搔的搔腋窩,抓的抓腳心,非把那入侵者弄得精筋疲力連連求饒最后乖乖地滾回自己的領地不可。
這種游戲時常發生,可也從來沒有引起過真正的戰爭,大家嬉戲一回鬧一回,也就高高興興地散了。
在我們的心里,不管男人女人身體都不是密秘,美麗是大家的也是公開的。
到過了許多城市之后才知道小鎮的孩子們是最幸福的。
在城市里的家長一遍又一遍地告誡孩子不許下河洗澡的時候,小鎮的母親們卻常常將那些還在蹣跚學步的嬰孩就放到了小河的懷抱里。
在小鎮,我幾乎從沒聽見過有人叫自己的孩子不要下河洗澡,河是他們的樂園,更是他們的天堂,從每一年的端午直至深秋十月,小鎮里的孩子們就一直泡在清悠悠的水里。
而且在那里居住那么多年,我還很少聽說過有誰家的孩子溺水而亡。
這也許跟小鎮壓的格局有關,跟小鎮人的生活習性有關。
小鎮架在兩河之上,所有臨水的房子都有一個從河中砌起來的墻腳,上面有一個大大的吊腳樓直伸到河上。
吊腳樓里每時每刻都有無數關注小河的眼睛,誰家的孩子要是出了點什么事,吊腳樓上的眼睛會看得最清楚。
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次救人活動是救艾老師的獨生女兒艾云,不知怎么回事,艾云經常愛一個人下河,不知不覺就成了落水的小稱砣,讓那些發現她的孩子們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呼救。
小河中的呼救聲一響,吊腳樓里的鍋碗瓢盆便跟著響起來,那速度之快我想一定勝過了古代的狼煙,勝過了抗日戰爭時的消息樹。
一轉眼的功夫,就有男子,輕輕巧巧地游到了艾云的身邊,托起了正在深潭的旋渦上打著旋兒的艾云。
這時候總是男人們充分展示自己的沉著冷靜和能干的時候,這時候也是吊腳樓上女人們的眼睛最流光溢彩的時候。
我是在一個吊腳樓上目睹這一場精彩的好戲的,整個救人的時間加起來不上兩分鐘,時間雖短卻顯得那樣驚心動魄,以致多少年后我也一直不能忘記。
還記得那次最先游到艾云身邊的大丑,因為他們兄弟二人長得都很瘦,跟那猴皮精似的,人們都習慣于叫他們大丑二丑。
可這一次他的動作卻十分優美,輕輕地辟水,小梭魚一般地鉆入水中,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人托了起來。
許多平時正眼也不瞧他一下的女人這次眼光中多了一份欣賞與敬意。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小鎮上的人們真是窮得可以,連買鹽的錢也經常短缺。
但在小河里很富有。
不知道那時的小河哪來那么多的魚兒蝦兒蟹兒,一年四季怎么捉也捉不完。
一漲水,我們在河邊隨便放個什么撮箕之類的工具,就能裝到許多魚蝦。
那時候我們也不知道放魚藥去毒魚,摸魚和捉蟹就是我們最大的樂趣。
那可真是一件冒險的事。
有一次,我將小手伸進了一個深深的洞穴抓到一個軟軟的東西以為是條大魚的尾巴,拖出來一看,媽呀,是條花花綠綠的水蛇!好在那時候看別人處理這類場面的次數挺多,自己也有了一些經驗,趕快甩開胳膊,在空中畫了幾個優美的圓圈,水蛇也許還沒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吧,就從涼爽的窩里飛到了熱烘烘的山坡上。
經歷了這些煅練,我也操練出了一身農家孩子的大膽。
后來在大學,看見那些從小生長在大城市里的女孩見了一條毛蟲蟲也要驚叫好半天就很難相信她們不是在矯揉造作。
比小河更富有的是那些環抱著小鎮的群山。
春天有刺苔苔、羊奶奶、茅千兒、茶泡和三月泡,夏天則有龍船泡,秋天更有八月瓜、陽桃野棗兒野梨兒。
我一直懷疑這些都是只有山上才長的東西,讀了那么多書有些東本一直沒有從書上看到過。
比如茶泡吧,它象一個個彩色的燈泡,沒熱時是紅的,熟了之后白里泛著一點淡青,有的白白的面子上還有幾個黑色的霉點子,吃起來嫩脆爽口,清甜宜人,書上就一直沒有人寫過。
還有三月泡,它的樣子很近似現在的草莓,但比草莓要秀氣得多,玲瓏剔透、晶瑩鮮潤,顆粒小巧但味道卻濃甜而清香,書上也似乎少有人提起。
除了這些野果,就是山菌子了。
進了城才知道人們叫它們做蘑菇,一年四季只要天一下雨,我們就可以吃到菌子,那幾乎是小鎮人們桌上的一道主菜。
而最好吃的要數樅菌了,一年兩發,春菌金黃、秋菌嫣紫,芳香無比,不僅可以鮮吃,還可以用油蔬成菌油作為吃面的炒菜的作料,一年四季做出菌類佳肴,實為一種難得的山珍。
除此而外,山中還有許許多多的珍奇動物,每到秋收過后人們便開始上山趕仗,起下來野豬、白面、麂子味道特別鮮美。
有的人家,野味吃不完,掛在炕頭薰一薰,當作珍貴的禮品帶給遠方的親朋好友。
女孩子不能上山趕仗,但一年四季我們除了呆在水里,便是呆在山上了。
我們一群小女子也有一個孩子王,她叫紅娥,上山摘茶泡、撿菌子、拾干柴,只要紅娥吆喝一聲,上寨下寨——整個小鎮的孩子便都會蜂涌而去。
在山上,紅娥很會照顧每一個人。
我是一個后加入者,小學畢業后才隨調動工作的母親來到了這里。
而我得到紅娥的照顧卻是最多的,每一次我拾的柴總是最少,而且捆得松松垮垮,根本挑不回去。
紅娥叫一聲“拿條藤子來”,就有人把藤子送到了她的手上,“誰的柴多些湊一點過來?”又有人往我的柴堆上加兩把,紅娥飛快地幫我重新捆好了柴。
可惜我偏偏不爭氣,還沒走出一泡尿遠又直喊挑不動了,每次都是紅娥飛快地跑上前,把自己的柴一放,回過頭來接我。
后來,我考上了大學,紅娥也考上了省城一所有名的學校,從此,我們離開了小鎮。
只是來來去去的路上我們依然同路,我知道在大學里她照樣非常出色。
第一次見面許多長沙伢子望著她目瞪口呆:湘西真有這么美麗的女子?畢業后我們天各一方少了一些往來,前日邂逅,才知道她早已把自己的公司辦到了省城和州府。
徹夜長談中,我們又回到了酉水之濱、五峰山麓那個如詩如畫的小鎮。
小鎮,伊人,別來無恙?
最最佳佳
轉載請注明出處華閱文章網 » 給我一篇關于春天的散文不要朱自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