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七月半 張岱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
其一,樓船蕭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變,笑啼雜之,環坐露臺,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閑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
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躋入人叢,昭慶、斷橋,嘄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
其一,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隊爭出,多犒門軍酒錢,轎夫擎燎,列俟岸上。
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趕入勝會。
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
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轎夫叫船上人,怖以關門,燈籠火把如列星,——簇擁而去。
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
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
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颒面。
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
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
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
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赤壁賦 蘇軾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
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
白露橫江,水光接天。
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
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
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
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
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
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
肴核既盡,杯盤狼籍。
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逍遙游 莊子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
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
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
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
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
之二蟲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
湯問棘曰:“上下四方有極乎?”棘曰:“無極之外,復無極也。
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
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
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
而宋榮子猶然笑之。
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
彼其于世,未數數然也。
雖然,猶有未樹也。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
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
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
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
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
肩吾問于連叔曰:“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
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
’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
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是其言也,猶時女也。
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是其塵垢粃糠,將猶**堯、舜者也。
孰肯以物為事!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
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
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
”
莊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
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
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
’客得之,以說吳王。
越有難,吳王使之將。
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
裂地而封之。
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
立之涂,匠者不顧。
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聽同去也。
”
莊子曰:“子獨不見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機辟,死于罔罟。
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
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不夭斤斧,物無害者。
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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