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
詞以境界為最上。
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
然二者頗難分別。
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有我之境也。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
無我之境也。
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
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
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
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律。
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境非獨謂景物也。
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
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
否則謂之無境界。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
“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
”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
白話譯文:
詞是要以境界為最高標準。
有境界的詞,就自然而然會有很高的格調品位,自然而然出現著名的詩句。
五代、北宋的詞之所以那么獨創絕世的原因就在這里。
詞中既有詩人想象造出的虛擬意境,又有描寫現實的真實意境,這就是理想派和寫實派這兩個詞派相互區分的地方。
但是這兩個詞派很難完全區分開,這是因為大詩人所想象出的虛擬意境一定符合自然規律,而描寫的現實意境同樣必然接近詩人的理想信念。
有的詩詞表達出詩人自我的情感,也有的詩詞表現出詩人忘我的境界。
例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和“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就是寫出的景物帶有詩人自己的情感。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和“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就是沒有寫到自己的情感經歷,純粹寫景物。
寫有我境界的詩人,從主觀去看事物,所以寫出來的景物都帶有作者情感的主觀色彩。
寫忘我境界的詩人,客觀地看待事物,所以詩詞中分不出哪句抒寫自我感情,哪句描寫事物。
以前的詩人作詞,寫有我境界的主觀詩比較多,卻不一定有能力寫出無我境界的客觀詩,所以能寫出無我境界的詩人在眾多文人墨客之中能獨樹一幟。
無我境界只有在詩人心境澄明、自由靜穆、超越欲念之時才能獲得。
有我境界,需要詩人在強烈感情沖突經自然迸發過后再靜靜回想和深切感受時,構思創作得到。
所以將有我境界和無我境界分別形容為優美和宏壯。
境界有大小之分,但是不能據此來區分它的高下。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怎能認為不如“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的意境呢?“寶簾閑掛小銀鉤”怎能認為就不如“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的境界呢?
出處:出自民國時期王國維的《人間詞話》。
擴展資料:
創作背景:
王國維生活在中國黑暗的時代,外族入侵,清政府沒落崩潰,社會失控,價值體系紊亂,人們的思想觀念經歷著劇烈動蕩,個體生命在精神上處于迷茫和苦痛。
王國維的人生也經歷著時代痛苦的洗禮。
1902年,王國維因病從日本回國,他說自己的身體是如此的虛弱,而性格又是如此的憂郁,“人生之問題,日往復于胸臆,自是始決計從事于哲學的研究”。
人生問題的困擾使他走向了哲學。
在哲學之中他涉足到康德、叔本華哲學,希望通過哲學能夠揭示人生的真理,擺脫人生的痛苦與無奈。
但是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1907年,他又感嘆:“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
”對于王國維來說,“可信”與“不可愛”的哲學是以現象界為對象,可以得到確切的實證科學知識。
這種知識可信,不過這種知識只是陳述經驗事實,并不能滿足人們對人生意義的追求,所以他覺得不可愛。
他追求的是“可愛”與“可信。
的統一,這就便他陷入學術界自近代以來形而上學與科學實證的內在緊張,非理性主義與實證主義沖突、對峙的泥潭之中難以自拔。
王國維本以為研究哲學可以解決“人生之問題”,從中尋覓人生解脫之途。
但事與愿違,倒使王國維陷入了“可愛”與“可信”兩難境地的煩悶之中,他不得不放棄哲學的研究,另尋解脫之路。
他的學術注意力由哲學移于文學,以期在文學中能夠尋覓到人生痛苦的慰藉,找到自己的人生境界與目標。
在文學研究中,文學本身的非功利給他帶來了審美的愉悅,于是他撰寫了《人間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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