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角鹿
“放!”
短促突兀,剛硬兇惡。
爆破音,像脆雷,蓋過湍急水聲,在河谷回蕩。
渾身一震,絕對是三四百斤的大家伙。
以前曾遭遇此情境,母野豬黑鐵塔似的橫踞路上,沖來人一聲暴吼,意在喝退入侵者,叫小野豬四散逃避。
聲勢雖大,不把它逼入絕境,它不跟你拼命,畢竟是帶娃兒的母親。
靜待片刻,山林重歸寂靜。
走了,迅捷無聲。
這是它的家園,早預設了逃生通道。
糟糕,野豬是狍和鹿的伙伴,各自以其靈敏感官發覺天敵,及時報警。
這聲吼等于拉響警報,方圓數里的動物紛紛走避。
我們此行是專門來聽鹿鳴的。
馬鹿在白露前后“開聲”,持續二十余天。
今日秋分,能趕上鹿鳴的尾聲,得多走上三五里,才能避開這聲吼的影響。
我二十三歲來長白山,曾親耳聽到過馬鹿在林緣角斗的咔咔頂架聲。
我五十歲再來,在險橋峽谷,向導讓我看一根冷杉倒木,它是被一個老獵手砍倒的。
獵手事先算好樹倒的方向,然后距地面五尺處砍倒它,讓另一頭準確地架在十五米開外的石頭上,使整根樹干距地五尺橫擔空中。
干這件事的獵手想得十分長遠:三十年后,冷杉樹干上會長出長松蘿,獐子最喜歡吃長松蘿。
那時候,他的孫子長大了,可以在這棵倒木上下套套獐子,取麝香賣錢,獐子學名叫原麝。
可是,三十年不到,由于盜獵猖獗,獐已滅絕。
長松蘿是長在松杉類樹木上的寄生植物,稱“森林胡須”,絲狀須長一至三米,垂掛飄蕩在原始林中,是森林保濕的天然標志。
由于森林過度干燥,長松蘿也大面積消失。
那個獵手萬萬沒想到,人類造孽報應會來得這么快。
獐毛皮灰棕,在長白山鹿科動物中體型最矮小,生活隱秘,極難發現。
“它和梅花鹿都滅絕了,體型最大茸角最值錢的馬鹿有指望嗎?”向導的言之鑿鑿打動了我,太想看到野生世界中的馬鹿了。
雖已進山,仍半信半疑。
前行數十步,向導在林下陽坡找到一個由碎干枝落葉枯草鋪成的淺臥窩,澡盆大小,頭南尾北,窩底巢材被壓得扁平堅實,摸上去熱乎乎的,超大的野豬媽媽,怕有小五百斤。
不由心生懼意,剛才真懸,在人家門口,等于鬼門關。
一旦惹毛了它,老虎都得讓三分。
幸虧豬娃們已長到八九十斤,個個機靈精干,逃竄如風,野豬媽媽才卸下負擔。
否則,將看到一頭狀若瘋虎的黑家伙悶頭直撞上來,讓我們嘗嘗它短粗獠牙和巨大沖擊的滋味,它能毫不費力拱倒一堵土墻。
打量四周,幾株大云杉拱衛著這張臥榻,四周還橫七豎八分布著小野豬的鋪位。
剛才,這一家正在秋陽下鼾聲大作,卻被我們給驚著了。
真想對這個森林女王說聲“對不起”。
翻過山坡,眼前一片靜靜水洼,嗬,后院浴場,野豬太喜歡泥浴了,每天長時間膩在泥水里。
附近還應該有游樂場、蹭癢樹和覓食場,好一片豐饒舒適的野豬家園。
繞水洼一周,除了一處處可愛的野豬泥浴臥跡,還有多處狍子的小巧足印,它們來此飲水。
狍蹄跡銅錢大,雙蹄像兩粒大葵花籽,秀氣精致,透出股俏皮勁兒。
哎喲,濕泥中出現一行馬鹿蹄印,哇,確實是馬鹿印。
蹄印小碗大,輪廓像倒置心形的圖案,雙蹄瓣頂端略圓鈍,似兩顆大南瓜子。
由于體重大,蹄印深,顯露出威風十足的林中大漢風范。
向導是個采蘑菇老人,跑山四十年。
一眼看出這是頭發情期的大公鹿,四百斤往上,飲完水直奔求偶場。
那是長白山北坡最古老的求偶場,去年他還聽見馬鹿牛吼般長叫。
于是跟鹿跡北行,有它帶路,不愁到不了那個深山仙境。
發情期目空一切的大公鹿,在角斗中殺紅了眼,見什么攆什么,連誤入領地的熊也不放過。
向導說,早年每逢秋季,山上鬧哄哄的。
呦呦鹿鳴此起彼伏,鹿角撞擊聲響遍山林。
偶爾,還能看到大角鹿互相追逐的身影。
十九歲那年,也是這個季節,日頭剛卡山,他看見一群小公鹿翻過山梁,個個頭頂油亮亮的叉角,像一片落光葉子的小樹叢。
晚霞映照下,仿若五彩斑斕秋葉海洋中且沉且浮的珊瑚群。
那群初涉情場的小公鹿統統被兇悍的大角鹿趕出場外,可它們被公鹿的挑戰長嘯和母鹿的發情氣味撩撥得血脈賁張。
觀摩種群繁衍大戲的它們,長久地圍著求偶場打轉,頻繁鳴叫,互相頂架,為將來真正的角斗做準備。
這里植被繁茂,水流充沛,是馬鹿的世外桃源。
然而四十年過去了,經歷一次次盜獵,這里變得如此安靜,當年那群茁壯的小公鹿有后代留下嗎?這座馬鹿求偶場還會響起鹿王的威吼嗎?這座山林是馬鹿種群艱辛生存史的見證。
其中每一個場景、故事、細節,包括注腳,我都視若珍寶。
途中歇腳時,向導給我講了一個鹿王的故事:
三十年前,有個林場場長家辦喜事。
周圍村屯的五個成名獵手不約而至,這五個人平時互不服氣,行獵中還暗地拆臺。
這回坐同一酒桌,三杯酒下肚,彼此口出狂言,公開叫板。
最終相約第二天一起上山,槍桿子見真章。
進山不久,小徑上現鹿群新蹤,其中夾雜一頭大公鹿兩碗口大足跡,是鹿王和它的妻妾群。
望著雪中刨食痕跡和枯木上啃去大半的樺樹瘤,獵人知道,雪中覓食鹿群且行且停,很快能和他們會面。
于是,一字排開,持槍跟進。
公平起見,誰見誰打,比眼明槍快。
魯炮抓鬮居正中,走小徑稍占便宜,雪薄步輕,先聽見鹿打響鼻。
吐嚕嚕嚕嚕——覺察危險臨近,鹿表達不安并發出警報。
事不宜遲,面前有截枯樹樁,魯炮一腳踏上去,掃到一群灰褐鹿影疾快散開,奔入密林。
小徑上只剩大公鹿,它炫耀般昂頭仰脖,高抬四肢,睥睨一切地顛顛小跑。
后臀閃動著兩團雪白臀斑,一雙大叉角搖曳生光,它在吸引獵人,掩護眾母鹿脫逃。
好手打鹿不打背后槍。
子彈自后臀貫入,易打炸膛,糞湯外溢,臟內臟丟手藝。
倉促間只能朝后脖頸開火,子彈穿喉,但鹿在顛動,瞄準太難。
想到身邊強手環伺,只好一試。
念頭及此,魯炮已出槍——砰。
砰,砰,砰,砰,另外四槍幾乎響在一個點上。
鹿應聲蹌倒,隨即掙扎起身,搖搖晃晃逃跑。
大伙兒追到鹿跌倒處,雪地上遺幾星血跡和一綹碎毛。
大公鹿中右脅,右邊的位置應該是被姜炮打的。
另四槍全走空。
蹄印拐入密林深處,獵手們窮追不舍。
白雪上大滴血跡漸多,陳炮指了指一處雪地留痕,鹿吃雪了。
失血后口渴,估計走不遠。
眾人打起精神,踏雪聲響徹森林。
忽然,一切安靜下來,獵手們一動不動,瞪大雙眼,呆怔怔看著前方。
二十米開外,鹿倚樹站立。
這回看清楚了,這是頭八叉角公鹿,高大雄健,足有五百斤。
它目光有些渙散,槍傷在右脅,血淋淋一條彈痕,彈丸豁開肉皮,深深犁出一尺長傷口。
但是,讓獵手們驚心的不是鹿,而是它右前足蹬著的那棵一摟多粗的倒木。
外行人看不出名堂,在獵手眼中,倒木中段底部低凹處,雜草后面,現烏黑洞口。
洞口四周,凝結一層厚厚的霜花。
霜花銀光爍爍,條條縷縷向四周延伸,那是洞內大動物散發的熱氣與洞外冷氣寒凝而成。
熊倉!
他們個個是掏倉打熊的老手,此刻卻心口冰涼。
獵行老話:正打熊,旁打豬,后打虎。
獵手們與熊相距二十米,很難一槍擊斃沖鋒極快的怒熊,裝第二彈根本來不及。
所以,掏熊倉打熊,掌槍的主射手身后必須配備第二射手立即補槍,為的是保證獵事成功,同時保護主射手不被熊傷害,此乃獵行鐵律。
局勢逆轉!剛才還在開槍打鹿,現在反過來了,鹿要借熊傷人。
危難當頭,必須心齊。
心齊,五條槍是精準的五連發。
心不齊則犯大忌,會出人命。
身處險境,只有打破隔閡,速定主副射手,才能應對險情……可危機從不等人。
咚、咚、咚三聲爆響。
大公鹿陡地抖擻精神,奮蹄猛跺倒木。
那是棵干透的橡樹,山里人叫響木。
堅蹄跺響木,似重錘敲響鼓。
獵人個個心頭劇震,五條槍齊齊舉起。
熊緊貼倒木掏洞,又稱假性冬眠,洞頂響震,立即驚炸。
它天性護巢,見門口人來,頓時火冒三丈,徑直撲出。
獵人在危急中偏生私心,全指望別人打頭槍,若打不倒,自己補第二槍保命。
于是當熊吼叫著撲來時,五條槍均未打響。
一切發生得太快,只兩三秒,怒熊挾風而至,居中的魯炮被巨力打翻。
熊當即壓上,惡狠狠撕咬,熊低吼和人慘叫響徹森林。
人命關天,四人掐著槍圍著戰作一團的熊和人打轉,卻不敢開火,怕傷人。
眼睜睜看著人一動不動,熊飛身翻過倒木逃走,才湊上去。
拽起昏死的魯炮,急察傷勢,全身不見一絲血跡一道傷口,只棉衣被撕爛,綻出大團棉花,原來這是頭二十歲往上老得掉光了牙齒的熊爺爺。
老秋時,熊全身要儲存十五厘米厚的脂肪層,才能安度六個月冬眠期,為此夏季就開始猛吃增膘。
老掉牙的熊咀嚼困難,膘情單薄,注定活不過這個冬天。
再回頭找鹿,早已不見蹤影,雪地上徒留下一行大步流星奔逃的蹤跡。
鹿王盛年斗群鹿獲得交配權,又守護群妻生產育兒,智力膽色果然超群。
它知道領地內有熊筑巢,亦知熊威力及習性,生死關頭驚熊出巢,打敗獵人。
四人輪流架著散了架的魯炮下山,心頭都壓著塊沉甸甸的大石頭。
真窩囊,半輩子打倒獵物無數,沒承想敗在一只挨了槍子的傷鹿和一頭老掉牙的熊手下。
平時個個自認好漢,可關鍵時刻露怯,骨子里個頂個是怕死鬼,哪像個真爺們兒?這事如果傳出去,保準讓大伙兒當笑話講二三十年。
晚秋,原始林最生機勃勃的當數五顏六色的蘑菇。
隨處可見的牛肝菌是最大的一個種類:紅艷艷菌蓋布滿鱗片的血紅牛肝菌,通體金褐的絨蓋牛肝菌,高大醒目亮黃色的厚環粘蓋牛肝菌,菌蓋似撒滿面包渣棕紅色的虎皮乳牛肝菌,暖橙色的網柄牛肝菌。
另一種吸引人的是長在倒木上的橙黃的亞側耳,老百姓稱為凍蘑,經深山水土滋養,個個肉厚盤大,小碟子似的行行排排,倒木上仿佛開滿明艷艷的黃花。
路邊還有形成各種蘑菇圈的花蓋菇,半米高的高環柄菇也是深山一景,在低山帶十分罕見。
可惜此行不是尋菇之旅,不然還會尋見紅哈蟆菌(毒蠅鵝膏菌)等美麗菌類。
向導忽然往林間拐去,前邊的大樹上長著一坨白玉似的猴頭蘑。
從未見過這么大的猴頭蘑,臉盆大小,潔白潤澤,菌須上掛滿露珠,一團夾雜濕氣的濃郁菌香撲面而來。
可惜,蘑菇的側面被什么動物咬了一口。
向導指指樹下,清清楚楚的馬鹿足跡,這里是馬鹿的勢力范圍。
腳下鋪滿落葉的小徑模糊難辨,時不時見棕黑色纖細灰喇叭菌與鹿跡相伴,這是條百年鹿徑,也是獵手的行獵小徑。
在人跡罕見的深山老林,分布著許多這樣的荒僻小路,尤其在人類難以攀登的山澗陡崖,通往澗底的小徑時隱時現,那是昔日鹿群下澗飲水踩出的小路。
早在人類進入深山之前,眾多獸徑早已遍布山林。
和人類社會一樣,各類野生動物都有自己的領地和行走路線,像熊徑、狼道、狍路,連野鳥都有鳥道和領空,其中包括巡獵、覓食、飲水、求偶、逃生等路線。
同時,它們還有公共社區和交通網,如洗浴場、游樂場、草場、遷徙之路。
馬鹿高大行健,活動區域大,是動物界的開路先鋒。
鹿群走過之后,野豬、狍子、青鼬、狐、熊、虎等動物紛紛利用,逐漸踩出小道。
后來人類進入山林,沿著這些獸徑進入大山深處,采參行獵挖藥伐木,動物被趕走或打光,獸徑變成人行小道。
嗞唷唷呦——唷呦——呦——嗞哞啊——哞噢——噢——噢嗯哦啊——噢啊——
遠方驀地響起一聲曲折悠長野性四溢的神秘叫嘯;一陣疾風中林海松濤的持續奏鳴……我驚呆了,用全部身心去聆聽那晝思夜想的長調,它來自原始林深處,在落日前的寧靜時刻,仿佛有誰把嘴唇湊在一段彎曲的空心木或一根雕鏤的獸骨笛上,吹出一曲北方森林的靈魂樂章。
那是一頭站在樹蔭下的雄偉公鹿,舉頭向天,全身被一口深長的氣息緊繃,粗大的脖子、寬闊的胸膛和抽緊的小腹連成一線,把狂野叫嘯送上天空。
眼望發出長嘯的南方,我不由自主翕動嘴唇,默默練習那曲曲折折的叫聲。
它在距我三華里的某處,精力充沛,每隔一兩分鐘就叫一聲。
正等它再發聲時,東北方向,又響起一聲雄赳赳的拖長嘯叫。
又一頭雄鹿!
它在回應對方的挑戰,叫聲毫無懼意,直接干脆。
聽聲音,它離我更近,兩華里不到,連叫聲結束后的粗重喘息都聽得清。
有了新加入的叫聲提醒,我索性隨著它的叫聲,小聲完整地叫了一遍。
沒想到,這起伏的旋律中有種魔力,一下子把人帶了進去,不由忘情打開胸腔,放聲長嘯起來。
好一場酣暢淋漓的暢叫,想必我與雄鹿有共同的渴求,全身心融化在叫聲里。
于是,三頭雄鹿,兩真一假,在不同方位,相距數里,此伏彼起,你唱我和。
估計我這頭“雄鹿”叫得最賣力,鼓胸膛,憋足氣,抻長脖,張大嘴,盡全力吼出壯闊鹿歌。
《在烏蘇里的莽林中》的德爾蘇·烏扎拉聽過老虎笨拙地學鹿叫,誘其前來捕殺。
可怎么聽都不像,還是憨獷虎聲,逗得老頭直樂。
我比虎幸運,因為靈魂中有鹿,早化身心急火燎的雄鹿,用叫聲與馬鹿互通心曲。
最初的驚喜過后,我開始邊叫邊揣摩鹿歌含義,漸漸悟出鹿歌分三個聲部:聲音初起樂段尖細婉轉,分明是一種切切傾訴,小男孩難為情的悄語低嚀,羞怯中帶點埋怨,娓娓細述對母鹿的長久思念。
長長的呦呦聲漸上揚,聲息綿綿,道出難以掩飾的渴求,表達開始大膽熾烈:來吧,快來相會,和我相愛,幸福在等著我們。
傳達出它的殷殷相邀。
當婉轉起伏的低吟響起時,轉入飽含深厚力道的第二聲部。
持續低沉的叫嘯放寬并高昂,霸氣畢露,牛吼般宏大且具堅實的金屬聲,是豪氣萬丈的自我宣言:我是身經百戰的角斗士,胸寬體闊,正值黃金年齡,強大犄角能撞碎山巖,蹄聲震動大地,能同疾風賽跑,飛身跨越山澗,眾多公鹿敗在我的腳下。
我擁有水肥草美的領地,養育數不清的子女,我將保護你和孩子生活平安。
隨著叫嘯漸漸達到頂點,達到第三聲部高潮。
它釋放出全部氣力,寬幅聲波像一面無形巨旗,聲震四野,直沖云霄,匯成傲視群雄的天地告白:這里是我世代相傳的家園,我將打敗所有對手,擁有年輕的母鹿群,把熱血和生命傳給后代……收尾的嘯聲又轉深沉重濁,誰敢來,敢嗎?來受死吧。
以直通通的威脅性咆哮結束,再次強調自己走向王者巔峰的決心。
一遍又一遍,反復琢磨猜想體會,最后凝成一句直白的表達:我不是普通的鹿,我是偉大的鹿王!
聽到這叫聲,對手們紛紛不戰而退,母鹿們蜂擁而至。
如果出現另一頭實力相當的驕橫公鹿,一場角斗旋即展開。
“剛!”大力撞擊似原木相撞,森林為之一震。
公鹿角斗是北方森林最火爆酷烈的戰斗,角斗聲驚天動地。
兩頭公鹿似蠻牛抵角撐地,全身肌腱條棱凸起,血紅鼓睛,狂噴鼻息,巨角扭絞,勁蹄蹬踏,草皮四濺。
兩頭發狂公鹿拼死惡斗。
寒暑秋冬,等的就是這一天。
不怕硬角被撞碎,眼睛被戳瞎,腿骨被頂斷,心窩被刺穿。
每十頭參戰的公鹿,總有兩頭致殘,一頭死亡。
年輕戰鹿精壯旺盛,癲狂。
戰斗間隙,鹿喜歡去泥灘涼一涼滾燙的身子,稀泥浸漫肚皮,如抹上一層烏黑锃亮的柏油。
這些頭次上陣的公鹿很可怕,不知疼,不怕敗,只求生命狂放恣肆。
無論多暴烈的角斗,哪怕戰鹿倒下,那些觀戰的美麗母鹿似乎無動于衷,只把目光盯在得勝長嘯的鹿王身上,溫馴地靠攏過去,貪婪地嗅聞鹿王散發大量荷爾蒙的**,宣告自己是鹿王的伴侶,急不可待得到鹿王的垂幸。
這樣的母鹿多達二十頭,群擁在鹿王周圍。
鹿王細嗅每頭母鹿,實則通過氣味分析母鹿是否排卵,抓住只有兩天的排卵佳期,及時交配。
西伯利亞通古斯族的一支瑪涅格爾人,用一種長約兩尺細木哨叫奧來風,能逼真模仿母鹿細銳的長聲,引誘雄鹿來埋伏的地點。
女真人獵鹿也有哨鹿術,一直沿用到清朝中期。
兩種鹿哨形狀不同,前者尖錐狀,微彎上揚,形似馬刀;后者彎如月,管口粗大,形制與古戰場上的號角相似,能發出公鹿般雄渾的低音。
兩種號角都可與鹿對叫,誘喚鹿前來。
身處荒野,學鹿聲與鹿呼應,是人生中極其珍貴的時刻,世間沒有幾人體驗這樣的幸福與狂喜。
叫啊叫,不知過了多久,那個急性子鹿知難而退,不再發聲。
剩下我和遠處那只鹿還沉浸在舒暢對叫中,直到向導把我從沉醉中喚醒。
“別叫了,來啦!”向導指向對面山坡的冷杉林,“剛過崗梁。”
夕照灑在樹冠上,冷杉林上層閃耀著明亮的金色,像燃燒的火光。
下層被山影籠罩,呈無邊青墨色。
馬鹿冬毛濃灰雜淡栗,與林影同色,難以辨清,直到一棵云杉的樹冠輕輕晃動,才看見那對明晃晃大叉角。
遠遠望去,好似在海面遠行的雙桅桿,盡染余暉,燦燦生光,這是深山鹿王的華冠啊。
沁涼山風拂來,隱隱挾著殺氣。
它來得快,轉眼下至半坡,一半鹿角沒入山影,時浮時沉。
文獻上說,古薩滿神帽上插著一對鹿角,角的分支多少決定薩滿的品級,初級三,頂級十五,法力逐級遞增,能通神并化身各種自然神祇為之代言。
古人造龍匯聚鱷首鷹爪蟒身鹿角諸野生動物最強大武器集萃,鹿角居頭頂。
薩滿崇尚鹿角的真正原因是:鹿繁殖在金秋,森林收獲季。
雄鹿此時性事活躍無比,鹿王的鹿角象征繁殖與豐收。
薩滿借鹿角化身精力無限的雄鹿,意即化身繁殖豐收之神。
回過神來眺望,鹿已下至溝底,身體隱在灌叢長草里,只見鹿角輕輕搖晃徑直行來。
雄鹿憑叫聲低沉雄厚展示實力,強弱立判。
想必它從我上氣不接下氣的破鑼嗓聽出,這是個外強中干的家伙,還想騙母鹿?所以打上門來教訓一下這笨蛋。
眼見它洶洶而來,向導拽我一下,示意后退。
是呵,發情公鹿一旦暴怒沖鋒,利角能穿透人身把人釘在樹上,何況它是個罕見的大八叉,屬鹿王級。
最大的鹿角高一米八,寬亦同,重三十六公斤,威武非凡。
暮色愈重,山影如墨。
公鹿仿佛全身沒入水中,微微發白的鹿角依稀可見,高舉兩桿鹿角大旗直逼過來。
眼下,已感到它恣意張揚的殺氣。
歸途中,想起以往與馬鹿遭遇的經歷,那是在我最喜愛的散步小道。
二○○八年冬,見雪中有公馬鹿闊的大蹄印。
自那時起,年年見它足跡。
于是,便有與馬鹿蹄跡一同散步的樂趣。
又特意多次清晨或傍晚在山路徘徊,想跟它見面,一直未如愿。
終于在一個秋夜,去寒蔥溝聽林鸮夜歌,黑暗中與它遭遇。
那條山谷與散步小道隔一道山岡,我太熟悉了。
進原始林不久,前邊傳來嘩啦嘩啦撥動草木聲。
聽聲音,這個大動物與我相距約十米。
驚愕中,前方又響起咚咚咚的大力跺地聲,這是蹄類動物恫嚇對手的典型行為。
馬鹿!個頭不小!
夜色中,從黑黝黝樹叢后傳來粗重的喘息。
太近了,它隨時會闖過樹叢沖來。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根本來不及反應,我僵立在原地。
過一會兒,又響起刮擦草木聲,聽動靜,它正轉身離去。
懸著的心剛放下,耳邊響起哞的一聲大吼,充滿憤怒,聲震四野,是恫嚇聲。
接著又是一聲,又一聲……它在吼聲中漸行漸遠。
野生動物夜視力超人類五倍,甫一照面已看清人形。
幸虧發情期已過,躲過一劫。
向導打斷了我的回憶,在一列火山灰沉積的矮崖下,他面對崖壁感嘆:“二十多年沒來了……這山洞八成還能住。”
手電光照中,見崖壁中間隱約有凹陷,其上覆一扇舊松枝捆扎的簡易門,十分隱蔽。
不由大喜,這是他曾提到的狩獵洞。
急不可待沿崖壁裸露的樹根攀爬上去,挪開小門,眼前赫然黑漆漆的洞口,心中不由歡呼:終于遇到一個完好的狩獵洞!
深山中,我見過許多獵人搭建的半地穴式地窨子,可惜都由于年深日久塌陷,無法居住。
地窨子對我有種謎樣的誘惑:一直想找個完好的簡易居所住上幾宿,最好有火炕,能深入體會獵人的日常生活與勞作。
同時由于獵人知曉獵物活動區域,會選擇方便出獵的地點居住,我還能觀察到野生動物影蹤。
有一次,我找到一處建在石崖縫中的老窨子,從洞口厚積的苔蘚層判斷,怕有五十年了,沒敢進去,擔心有蛇窩。
這回定有收獲。
粗看上去,里面的鐵爐、工作臺、擱架、煙道、木板床鋪、儲藏倉等一應俱全,只是全被厚厚積塵覆蓋。
細看,洞壁上掏出一排放雜物的小方洞,分別擺放著油瓶、鹽罐、碗筷、調料等。
靠邊的方洞有紙盒,內有十幾發子彈。
再看擱架,上面晾幾根干鹿筋,還有一具風干的動物尸體,無頭無腳,已剝皮開膛,干肉幾乎貼在骨骼上,皺巴巴分不清什么動物。
乍看像狗,但腿細且長,個頭亦比狗大,是半大的小鹿胴體。
當時,獵人把它當食物,拾掇妥當后放在擱架上待隨時取用。
洞壁上掛一串干朽蘑菇,一碰即成粉末,還掛一副四叉鹿角和一捆未用過的鋼絲套。
還有,爐子里滿當當的劈柴,黑乎乎的飯鍋,看不出顏色的鋪蓋,半袋子米,簡直是個小型狩獵博物館。
這一切引我好奇,也有重大疑問:洞主人似乎突然遺棄洞里的一切,一去不返。
什么原因讓他匆忙離開,這可是個過日子的好手。
根據所有跡象判斷,我是獵人離去后第一個進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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