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過客》
時:或一日的黃昏。
地:或一處。
人:老翁——約七十歲,白須發,黑長袍。
女孩——約十歲,紫發,烏眼珠,白地黑方格長衫。
過客——約三四十歲,狀態困頓倔強,眼光陰沉,黑須,亂發,黑色短衣褲皆破
碎,赤足著破鞋,脅下掛一個口袋,支著等身〔2〕的竹杖。
東,是幾株雜樹和瓦礫;西,是荒涼破敗的叢葬;其間有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跡。
一間小
土屋向這痕跡開著一扇門;門側有一段枯樹根。
(女孩正要將坐在樹根上的老翁攙起。
)
翁——孩子。
喂,孩子!怎么不動了呢?
孩——(向東望著,)有誰走來了,看一看罷。
翁——不用看他。
扶我進去罷。
太陽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這孩子!天天看見天,看見土,看見風,還不夠好看么?什么也不比這些
好看。
你偏是要看誰。
太陽下去時候出現的東西,不會給你什么好處的。
……還是進去罷。
孩——可是,已經近來了。
阿阿,是一個乞丐。
翁——乞丐?不見得罷。
(過客從東面的雜樹間蹌踉走出,暫時躊躕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
你好?
客——老丈,我實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討一杯水喝。
我走得渴極了。
這地方又沒有一
個池塘,一個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
你請坐罷。
(向女孩)孩子,你拿水來,杯子要洗干凈。
(女孩默默地走進土屋去。
)
翁——客官,你請坐。
你是怎么稱呼的。
客——稱呼?——我不知道。
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一個人。
我不知道我本來
叫什么。
我一路走,有時人們也隨便稱呼我,各式各樣地,我也記不清楚了,況且相同的稱
呼也沒有聽到過第二回。
翁——阿阿。
那么,你是從那里來的呢?
客——(略略遲疑,)我不知道。
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
翁——對了。
那么,我可以問你到那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
——但是,我不知道。
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要走
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
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里了。
我接著就要走向
那邊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個木杯來,遞去。
)
客——(接杯,)多謝,姑娘。
(將水兩口喝盡,還杯,)多謝,姑娘。
這真是少有的
好意。
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激!翁——不要這么感激。
這于你是沒有好處的。
客——是的,這于我沒有好處。
可是我現在很恢復了些力氣了。
我就要前去。
老丈,你
大約是久住在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個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墳〔3〕。
客——(詫異地,)墳?
孩——不,不,不的。
那里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
客——(西顧,仿佛微笑,)不錯。
那些地方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也常常去
玩過,去看過的。
但是,那是墳。
(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
我沒有走過。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單知道南邊;北邊;東邊,你的來路。
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許倒是于你們
最好的地方。
你莫怪我多嘴,據我看來,你已經這么勞頓了,還不如回轉去,因為你前去也
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驚起,)那不行!我只得走。
回到那里去,
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
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
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去!
翁——那也不然。
你也會遇見心底的眼淚,為你的悲哀。
客——不。
我不愿看見他們心底的眼淚,不要他們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搖頭,)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
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
可恨
的是我的腳早經走破了,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
(舉起*蛔愀?先絲矗?┮虼耍*我的血不
夠了;我要喝些血。
但血在那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無論誰的血。
我只得喝些水,來補充
我的血。
一路上總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
只是我的力氣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
水的緣故罷。
今天連一個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緣故罷。
翁——那也未必。
太陽下去了,我想,還不如休息一會的好罷,像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聲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聲音么?
翁——是的。
他似乎曾經也叫過我。
客——那也就是現在叫我的聲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
他也就是叫過幾聲,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清楚
了。
客——唉唉,不理他……。
(沉思,忽然吃驚,傾聽著,)不行!我還是走的好。
我息
不下。
可恨我的腳早經走破了。
(準備走路。
)
孩——給你!(遞給一片布,)裹上你的傷去。
客——多謝,(接取,)姑娘。
這真是……。
這真是極少有的好意。
這能使我可以走更
多的路。
(就斷磚坐下,要將布纏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還了你
罷,還是裹不下。
況且這太多的好意,我沒法感激。
翁——你不要這么感激,這于你沒有好處。
客——是的,這于我沒有什么好處。
但在我,這布施是最上的東西了。
你看,我全身上
可有這樣的。
翁——你不要當真就是。
客——是的。
但是我不能。
我怕我會這樣: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鷹看見
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咒詛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
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該得到咒詛。
〔4〕但是我還沒有這樣的力量;即使有這力量,我也
不愿意她有這樣的境遇,因為她們大概總不愿意有這樣的境遇。
我想,這最穩當。
(向女
孩,)
姑娘,你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點了,還了你罷。
孩——(驚懼,退后,)我不要
了!你帶走!
客——(似笑,)哦哦,……因為我拿過了?
孩——(點頭,指口袋,)你裝在那里,去玩玩。
客——(頹唐地退后,)但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
動。
——休息一會,就沒有什么了。
客——對咧,休息……。
(默想,但忽然驚醒,傾聽。
)不,我不能!我還是走好。
翁——你總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會罷。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總還是覺得走好么?
客——是的。
還是走好。
翁——那么,你也還是走好罷。
客——(將腰一伸,)好,我告別了。
我很感謝你們。
(向著女孩,)姑娘,這還你,
請你收回去。
(女孩驚懼,斂手,要躲進土屋里去。
)
翁——你帶去罷。
要是太重了,可以隨時拋在墳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掛在野百合野薔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客——哦哦……。
(極暫時中,沉默。
)
翁——那么,再見了。
祝你平安。
(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進去罷。
你看,太陽
早已下去了。
(轉身向門。
)客——多謝你們。
祝你們平安。
(徘徊,沉思,忽然吃驚,)
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
我還是走好罷……。
(即刻昂了頭,奮然向西走去。
)
(女孩扶老人走進土屋,隨即闔了門。
過客向野地里蹌踉地闖進去,夜色跟在他后
面。
)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另附《過客》理解一說:
《過客》的篇幅很短,如此短的劇本是罕見的,用如此短的篇幅中對整個人生做了如此深刻的思索,涵蓋了如此深廣的內容也同樣讓人吃驚。
《過客》是象征劇,是荒誕劇,是存在主義的劇本。
在當時的中國,除了魯迅,沒有人如此強烈的感受到了人生的虛無、荒誕和絕望。
“東,是幾株雜樹和瓦礫;西,是荒涼破敗的叢葬;其間有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跡。
一間小土屋向這痕跡開著一扇門;門側有一段枯樹根。”
“東,是幾株雜樹和瓦礫”是是過客行走的社會、文化、歷史和精神背景——荒涼,頹敗,灰暗的廢墟——這是雙重意義上的,既是中國文化、社會和民族腐朽沒落的景觀,也是一種世界性的現代荒原圖景;“西,是荒涼破敗的叢葬”是確定的終點墳,而“似路非路的痕跡”表明確定的道路并不存在,要靠過客自己去探索,魯迅曾在《故鄉》中說到“希望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 這正如地上的路, 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了, 也便成了路。
”
戲劇的主人公是過客,象征一個面對荒誕和虛無,感受到人生沒有意義和目標的理想追求者,跋涉者,人生道路和生命意義的探索者,社會黑暗的反抗者。
他約三四十歲,正處在中年,這樣的年齡已經經歷了青春的幻滅,已經在人世闖蕩了一定的歲月,一定已經碰了很多釘子,他“狀態困頓倔強,眼光陰沉,黑須,亂發,黑色短衣褲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脅下掛一個口袋,支著等身的竹杖”,這是作者對他的外貌的描寫(感覺類似于作者的自我寫照),行走是艱辛的,風暴,遠路,寂寞的夜晚,一個人獨自承受,過客已經在上下求索中被折磨得很疲憊,顯然在此以前他一直是一個失敗者,不愿意于停留在一個地方,不愿意放棄,偏要流浪和行走,是他自我折磨,象推石頭的西西弗斯一樣受盡折磨的根源。
兩個作為陪襯的人物一個是七十歲的老翁,另一個是約十歲左右的女孩子。
前者象征一個已經走到生命暮年的過來人。
后者象征一個還在用孩童的天真的眼睛看待世界,還不知道人世的丑惡,沒有經歷過幻滅的悲哀,不知道思考人生意義的小女孩,世界在她的眼中是非常美麗的。
因此小女孩,過客和老翁分別象征人生的童年,壯年和老年。
在夕陽西下的傍晚,疲憊困頓的過客向老翁討水喝,有意思的是,老翁問了他三個問題: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到哪里去?顯然老頭是一個哲人,這三個現代性追問問得很有水平。
問的是人的主體性,追問的是人的本真存在,終極關懷,家園與歸宿,目的與意義,存在的依據。
“我不知道。
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一個人。
我不知道我本來叫什么。
我一路走,有時人們也隨便稱呼我,各式各樣地,我也記不清楚了,況且相同的稱呼也沒有聽到過第二回。”
奇怪的是,過客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一般來說,每個人從小都有一個父母起的名字,那么過客追問的顯然是存在論意義上的命名,一種自我存在的追問,一種身份的確認,一種來源的思考。
“從我還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有一個人“,顯然,作者從來就是孤獨的,只有他自己一個人,這種孤獨源于他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個體深度存在的差異性。
如果你拒絕了傳統,也拒絕了集體性的政治倫理或功利等外在的歸宿,如果你生命感覺過于敏銳,過于執著于形而上的意義,達到的境界過高,故鄉就再也回不去了,因此被放逐和孤獨荒原感就不可避免的產生了!再不能安于一個角度的溫暖,懷鄉的痛楚枉然!歸根到底,他走得太遠,他難道就不能停止在某一個固定的點?為什么非要自我折磨跋涉到人跡罕至之地?想起尼采的話“吾行太遠,故孑然失其侶,見放于父母之幫矣!”因終極性的固定目標既然失去,而存在本身就成為不斷推遠的地平線,永遠無法抵達,過客知道構筑家園的企圖是徒勞的,不過是獲得一種虛幻的倫理性的安全感,反不如在不斷否定和幻滅當中達到本體性的絕望,直面存在的真實境遇,然后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堅實而穩固的基礎上生長出真正有力量的孤獨而強韌的足以抵擋一切風險的生命,于深淵當中獲得拯救。
所以行走本身即已成為目的,停止即意味著死亡,因為一旦停止行走,存在即僵化固定為存在者,或者說遠離存在的非存在,而不是充滿可能性的能在,不是不斷吐故納新和豐富創造的的生命,所以過客雖然疲累雖然想休息卻不敢休息。
但這種行走是充滿壓力緊張焦慮和不安全感的負重生存,這種重量來自于意義追求和責任感,來自于靈魂肉搏空虛的慘烈,行走者往往感到一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仿佛隨時都可能因精神和體力不支而倒下,所以過客疲憊困頓得仿佛一個乞丐。
如果有信仰存在,行走就成為了天路歷程;如果無信仰,行走者就成了推石頭的西西弗斯,無終點無目標無方向無道路,過程性和個體性導致艱辛和無以倫比的孤獨。
過客只知道一個勁地向前面走去,他問老翁前面是什么地方,老翁告訴他說,前面是墳,這里墳象征每個人終有一死的結局,上帝死了,而過客的存在本身成了朝向死亡的存在,也就是“向死而在”,這種存在時刻面臨著虛無的威脅,自從命運和神祉失去了主宰,我們更痛地撫摩著我們的傷痕。
過客必須在行走中給終有一死的人生賦予意義,而幸福本身已顯得奢侈。
魯迅說過“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
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
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道路。
那當然不只一條,我可正不知那一條好,雖然至今有時也還在尋求。
”作為一個行將就木的人,老翁自然面臨著死亡焦慮,恐怕他也未必相信上帝和輪回。
有趣的是小女孩的話:“不,不,不的。
那里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
”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眼中的世界就是如此不同,老人看到的是墳是死,而對人生懵然無知的小孩子看見的卻是鮮花,誰錯了呢?都沒有錯。
人生階段的不同導致了看待世界的眼光的差異!
“老丈,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 ”過客進一步發問了,向過來人請教人生奧義。
“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
我沒有走過。
”老翁也不能回答他,因為老翁中途就放棄了,他并沒有探索到那樣的深度,或者也可以認為走完墳地之后是指死后的世界,“未知生,焉知死?”老翁還沒有死,顯然也就不知道死后怎么樣,是化為烏有呢,還是上天堂下地獄,還是轉世投胎? 他采取的是拒絕正視死亡的回避態度,是存在論意義上的瞞和騙。
“我單知道南邊;北邊;東邊,你的來路。
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許倒是于你們最好的地方。
你莫怪我多嘴,據我看來,你已經這么勞頓了,還不如回轉去,因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
但老者勸他回去,因為獨自前行是危險的,讓我想起海明威《乞力馬扎羅的雪》中那頭山巔上凍死的豹子,遠方充滿誘惑,無限風光在遠方,但遠方也是危險的,仿佛塞壬的迷人歌聲,強烈地誘惑著你,但你卻永遠也找不到,無法抵達,而且可能在暴風雪中淹死在大海里。
海子說:“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馬拉美說“沉入大海的心將一無所戀”,盡管“船可能會翻,可能根本沒有靠岸的島嶼”,里爾克說:“離開村子的人將長久漂泊,還有許多人會死在中途!”為什么不能走完?因為人生之路沒有盡頭?因為中途迷路或者危險的意外!而且你肯定因此很疲憊。
“那不行!我只得走。
回到那里去, 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
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去! ”
“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是這個世界在他內心造成的總的感覺,是外在世界投射在他內心的心象。
過客說,他只得走!為什么呢?從他自己的解釋來看,他是因為現實的黑暗、殘酷、奴役、丑陋、惡心、煩躁、虛偽和荒誕,從而企圖拒絕現實逃離到另一個世界,這種否定性是一種永不向現實妥協的追求完美的知識分子式詩人式的理想主義態度,因此生活在別處是他們的宿命,無家可歸又是必然的結局,原因還在于理想主義本身。
他的走并非是在路上的小資式的浪漫,而是被迫的行走,他自己所處的每一個地方都不是他的家園,但他分明行走在大地上。
其實除了社會讓人厭惡,這個世界讓他感到惡心和厭煩之外,難道就沒有他內心的黑暗嗎?與其說是他的身體在行走和流浪,不如說他的內心沒有安身立命的家園,他的靈魂是無家可歸的漂泊的靈魂!在現代官僚極權工商業資本主義社會,田園早已荒蕪,故鄉正在淪陷,早已不是原來的故鄉,故鄉是無法返回的,只能作為一種鄉愁的對象而成為回思的精神意義上的存在,如果你回去,可能反認故鄉是他鄉,自身在故鄉成為異鄉人。
甚至也許他有點后悔自己走得如此之遠,否則也不會如此孤獨,但已經晚了,一旦開始行走,就象穿上了有魔力的紅舞鞋,再也無法停下來。
因為他無法回去,走過的地方都不是他的家,你對走過的地方已經很熟悉,不會再給你期待和驚奇。
行走雖然疲憊,但指向未來的可能性是地獄中的一線希望之光,有可能于無所希望中得救,這也是艱辛地向前行走的魅力和希望所在。
“是的,我只得走了。
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
可恨的是我的腳早經走破了,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我的血不夠了;我要喝些血。
但血在那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無論誰的血。
我只得喝些水,來補充我的血。
一路上總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
只是我的力氣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緣故罷。
今天連一個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緣故罷。
”
過客要往前走不僅因為無法返回,還因為一個神秘的聲音在前面呼喚他,什么聲音呢?這種一種神秘的心靈的感受,是上帝在召喚?是生命的呼喚?是理想的彼岸世界?是對存在的傾聽?是對神圣性的渴求?還是一種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和天職感?當然,行走是艱難的,過客受過許多傷,流了許多血。
他要喝些血,讓疲憊和困頓的自己振作起來,重新獲得營養,但血在哪里呢?這個血指什么?有人在評論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的時候說:“偉大的作品無處不充滿象征”,這句話用來評價魯迅的《野草》再恰當不過,這里的血自然也可以看著精神的養料和哲學化的人生解說或者宗教信仰,聯想到魯迅曾跟先后研究過陽明心學、尼采、還有佛學,我們就知道魯迅永遠需要精神的養料來補充和豐富自己,而中國的文化和精神傳統甚至整個現代世界的文化精神都太貧困,不能給他足夠的精神養料。
但象征的意味是豐富的,他又說:“我也不愿喝無論誰的血,我只喝些水”,顯然,這里的“喝血”,也可以認為是在社會上壓榨、剝削和排擠別人,也就是魯迅自己所說的吃人。
他要擺脫吃人與被吃的宿命!但在中國這樣一個吃人與被吃的社會,你不喝別人的血,要生存就必定是艱難的,所以他感到營養不足。
有意思的是,那個聲音也曾呼喚過老翁,“他也就是叫過幾聲,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清楚了。
”顯然,在老翁年輕時候,也曾聽到過那個聲音,只是他沒有理解,他也就不叫了,你愿意傾聽,它就存在,你不理睬,它就不存在,絕對彼岸理想世界確實如此,它是無法證明的,全看你個人是否信仰它,是否接受它傾聽它,如果你不理睬,不愿抬頭仰望星空,在青春的生命敏感和浪漫渴望之后即滿足于形而下的功利物欲世界,就與世浮沉,忘記了自己的家園和靈魂,泯然眾人矣!
客人終于無法停下來,雖然他多次因疲憊而幾乎放棄,但他終于自我振作,繼續前行。
這里小女孩想給他一塊布裹傷,被他拒絕了。
并且說了很奇怪的話:
“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咒詛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該得到咒詛。
但是我還沒有這樣的力量;即使有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這樣的境遇,因為她們大概總不愿意有這樣的境遇。
我想,這最穩當。
(向女孩,)姑娘,你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點了,還了你罷。”
過客是不是太冷酷太沒有人性了?誰給了他布施,他不感激和報答也就罷了,還要象兀鷹一樣詛咒對方的滅亡,并且詛咒自己的滅亡。
有人說小女孩指許廣平,而布則象征許廣平對魯迅表白的愛情,那么魯迅為什么不愿意接受呢?因為他沒有這樣的力量,什么力量什么境遇?我想所謂境遇則主要是指兩者的師生關系,年齡差異,還有魯迅有個原配夫人朱安這個事實導致他們如果發展愛情關系必將面臨的嚴酷的輿論環境。
不僅沒有這樣的力量對抗虛偽的社會輿論,也可能是指不能通過愛情使彼此獲得拯救,這種愛意味著雙方共同面對社會的黑暗和內心的虛無,對于過客而言,真正的愛是一種存在論意義上的相遇,是肉體是生活更是精神伴侶,真正的愛必定有深度的真誠的生命、精神和靈魂意義上的交流,是兩個面臨虛無和黑暗深淵的地下室人的相互呼應救援和安慰,過客需要戀人分擔自己的孤獨、黑暗、脆弱和沉重,對小女孩脆弱的敏感的未經苦難的內心和靈魂來說,這是難于承擔的,哪個女孩子不想在愛情中獲得幸福呢?因此小女孩大概也不愿意有這樣的共同墮入黑暗和深淵的極度缺乏安全感和確定性的無家可歸的境遇;在這個意義上講,過客也沒有足夠的堅強和力量給小女孩予幸福。
因此他拒絕了許,他說“你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點了”,顯然,他對愛情的意義不敢高估,雖然好,但太小,而且也未必可靠,所以不能包裹傷口。
既然如此,魯迅拒絕許的愛就是了,為什么還要詛咒對方的滅亡呢?作者在寫本篇后不久給許廣平的信中說:“同我有關的活著,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這意思也在《過客》中說過”。
原來是他認為如果一個人跟他有了關系,那么他就要關心和牽掛這個人,而人活著是很痛苦的,這個世界是丑陋和險惡的,他認為死對無論對自己還是對自己所愛的人都是好事情,看來魯迅的確內心很陰暗,看問題總是跟一般人不一樣!另外,他也怕愛拖累他,成為一種柔情的牢籠,妨礙他獨自的行走,生命停滯和僵固下來。
愛不僅是負擔,也會抹殺個體的本真存在,只有孤獨的時候才是他自己。
那么自己為何該得到詛咒呢?因為自己仿佛是預示著不祥命運的烏鴉,與自己有生命聯系的人都可能遭遇不幸,因為自己是遭受天罰的人,永在煉獄之中,死亡于己是一種解脫,同時也不會把自己深愛的人拖入深淵,就象老翁所說,太陽下山的時候出現的事物,不會給人什么好處的,最好跟隨舊時代一起埋葬,這里表明了魯迅對自己“背負著因襲的重擔”的一種自覺,也表明了魯迅的“中間物”角色,這種死亡正如卡夫卡要毀掉自己的作品。
而就人類世界本身的丑陋而言,亦已無存在的意義,所以她以外的一切也應滅亡,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世界毀滅,回復開天辟地之初的鴻蒙,仿佛從來就沒有人類還更好一些,人類本就是上帝惡作劇的產物。
過客抵制住了過來人老翁的多次勸說,拒絕了愛的誘惑,終于決定孤身一人繼續行走。
他“即刻昂了頭,奮然向西走去,向野地里蹌踉地闖進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昂”和“奮然”這種動作和神態值得玩味,是過客在疲憊猶豫之后自我振作和激勵這種內心的波動外化到了動作上,仿佛運動員在上場之前握一握拳頭來給自己打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