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1946年出生,1968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
歷任內蒙古日報記者、光明日報記者、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
現任人民日報副總編輯、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作品有《梁衡文集》和新聞三部曲《沒有新聞的角落》、《新聞綠葉的脈絡》、《新聞原理的思考》,散文集《只求新去處》、《人杰鬼雄》、《名山大川》,科學史章回小說《數理化通俗演義》、政論集《繼承與超越》等。
《晉祠》、《夏感》、《覓渡,覓渡,渡何處》、《跨越百年的美麗》等四篇作品入選中學課本和師范教材。
曾獲青年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全國優秀科普作品獎。
評賞梁衡的散文《夏感》
在詩人作家筆下,夏并不是一個受到青睞的季節。
也許,春的百卉萌發能給人一種再生的愉悅,春的萬象泰和又能使人的情思得到暢快的釋放吧;也許,秋的收獲能給人一種成熟的滿足,秋的寂寥又能使人的心緒得到淋漓的渲泄吧;所以,吟春詠秋,古今舞文弄墨者,幾乎趨若過江之鯽。
而夏呢?也許它太熱太釅太稠密太有點“濃得化不開”了,因此,總不免給人一種失和諧超力度負荷過重之感。
如是,怎能得到和普通百姓一樣地受著“快樂原則”所支配的騷客文士的心理認同?怎能不被他們付諸闕如!即使有人寫寫,也難免寫成“毒惡的灰沙陣”,“燙著行人的臉”,“干燥炎熱的風”,“兇惡的嘶叫著”,“人象快干死的魚”,“大地在高熱度中發抖(引自茅盾、老舍、高爾基、羅曼羅蘭諸人的作品)——一種作為藝術的內容中苦悶壓抑象征的夏感;或者,寫成“日常睡起無情思”(楊萬里),“手倦拋書午夢長”(蔡確)——一種輕松閑適中透出無可奈何的失落之情的夏感。
可是,梁衡同志卻敢于履新涉奇,從人所寡言處言之,“大聲贊美這個春與秋這間的黃金的夏季。
”須知,這種贊美本身就很值得我們贊美。
而他在這篇作品中所創造的清雋境界、豐厚含茹和高致的美,他的英華吐納的娟秀語言,更令人由衷嘆服。
《夏感》確實夠得上是當代散文中一篇難得的精品。
二
《夏感》一開始,作者這樣寫道:“充滿整個夏天的是一個緊張、熱烈、急促的旋律。
好象爐子上的一鍋冷水在逐漸泛泡、冒氣而終于沸騰了一樣,山坡上的芊芊細草漸漸滋成一片密密的厚發,林帶上的淡淡綠煙也凝成一堵黛色長墻。
”在這里,樸實得有點稚拙的“一鍋冷水”的比喻,新鮮的活脫脫的“密密厚發”的擬人,巧妙精當的“黛色長墻”的詞匯選擇,作者仿佛在進行俯視式掃描一般,寥寥幾個鏡頭,就勾勒出夏景的宏觀。
而“煩人的蟬兒,潛在樹葉間一聲聲地長鳴”一句,則宛然上述一組鏡頭的畫外音樂。
這兒的“煩”,顯示著夏的熱力,卻絕沒有沉悶的心跡;傳達著夏的喧鬧,毫無燥亂的蹤影。
悠悠溢出樹間的聲聲長鳴,映襯著夏景的明快色澤,烘托著一種“蟬噪林逾靜”的氛圍,也更加表現出夏日大地的充實、厚重和沉穩。
于是,在聲色互補、虛實交融之中,作者已經為全文定下了昂揚積極的主調。
接著,作者擺平視角,鏡頭下移,好象在縱目遠眺這廣袤的原野似的,望著翻滾的麥浪“撲打著遠處的山,天上的云,撲打著公路上的汽車,象海浪在涌著一艘艘的艦船。
”這里,作者呈現給我們的,已不是現實世界的簡單還原,而是一種意化了的風物,是外在客體在作者心靈屏幕上的閃爍;或者說,是折射著作者情感光束的時代投影。
然后,一陣浮動著的熱風,“飄過田野”,似乎是給遠眺的作者、也似乎是給讀者吹送來“已熟透了的麥香”。
這一筆點染,不僅恰到好處也恰如錦上添花。
正如前面蟬鳴的烘托體現為一種聲與色的交融一樣,這兒的點染則體現為一種色與香的諧和。
如果說,前面的烘托是一種氛圍的點化,那么這兒的點染則是一種情致的昭示——昭示生活的豐腴和飽滿。
作者就是在如此詳盡地進行了鋪墊之后,從容不迫地把他的筆觸導向文章意蘊的致力點——“那春天的靈秀之氣經過半年的積蓄,這時已釀成一種磅礴之勢,在田野上滾動,在天地間升騰”。
這才是作者自己的夏感,這才是作者自己所發現、所體認、所慧識的獨到的夏感。
從這里,作者又仿佛自然而然地引申出一段精妙的議論:“春之色為冷的綠,如碧波,為嫩竹,貯滿希望之情;秋之色為熱的赤,如夕陽,如紅葉,標志著事物的終極。
夏正當春華秋實之間,自然應了這中性的黃色。
”這一段議論,構句獨樹一幟,用語別開生面,排比對偶駕輕就熟,在古色古香中顯現著一種難得的理趣,即一種優美的情趣與深沉的意理相結合而滋生的抒情美感。
這一段議論,對前面之意蘊致力點,是發生,是拓進,是引深;實際上,也是作者對自己所發現、體認、慧識的夏的質性的一種哲人式抽象與鞭辟入里的詮釋。
那么,這種質性意味著什么?作者很快就一語道破了。
原來,“那春天的靈透之氣”所積蓄所釀成“磅礴之勢”,正是一種“收獲之已有而希望還未盡”的偉力的奔突,一種由孕育到豐登的“承前啟后,生命交替”的律動,一種印著人類巨大的鈐記的創造之波的流瀉。
作者熱情謳歌的,就是這樣一首力、生命與創造的詩。
三
梁衡同志贊美的夏,是麥浪翻滾、麥香吹送的夏,是“金色主宰了世界上一切”的夏。
這是何方之夏?顯然,作者的注目點是非常明確的。
在那段精妙的議論后,他這樣寫道:“你看,麥子剛剛割過,田間那挑著七八片綠葉的棉苗,那朝天舉著喇叭筒的高梁、玉米,那地上匍匐前進的瓜秧,無不迸發出旺盛的活力。
這時,他們已不是在春風微雨中細滋漫長,而是在暑氣的蒸騰下,蓬蓬勃發,向秋的終點作著最后的沖刺。
”這里,作者的視角好象在漸漸拉近,鏡頭也從宏大轉入精微。
于是,一個一個機趣盎然的大特寫躍入了我們的眼簾。
一個“挑”字,讓我們幾乎感到了棉苗均勻有力的喘息;一個“舉”字,讓我們差不多感到了高粱玉米搖頭晃腦的歡悅;一個“匍匐”中,我們同樣感到了瓜秧的腰肢抖動,蜿蜒蛇行。
它們仿佛都在緊緊抓住這美好的年華大顯身手,不舍晝夜地向著自我的完善和神圣的奉獻而奮勇“沖刺”。
一句話,出神入化的描繪讓我們從這些夏的寵兒身上,感到了人的豐采,人的氣度,人的靈秀。
福樓拜曾經說過:“不論描寫什么事物,唯有一個動詞可以使它生動。
我們必須不斷地苦心思索,非找到這個詞不可,而絕不能為了逃避困難,用差不多的詞句敷衍了事。
”梁衡同志的這一段文字,精雕細刻,豐姿綽約,作者之慘淡用心昭然,同時也是對福樓拜的“一詞說”的生動實踐。
這段文字,不僅構成全文意境的有力依托,而且也成為以金色為基調的夏的主體形象的豐滿和強化。
審視作者所描繪的一切,我們恐怕很難想到那稻谷飄香的錦繡江南,也恐怕很難想到那牧草連云的蒼茫塞外。
我們首先想到的,恐怕應該是那雄渾壯闊的黃河流域了——那八百里秦川,那三晉高原以及那橫踞冀魯豫的一望無際的沖積平原。
是的,正是這凝重厚實的黃土地,哺育了我們的民族,潤澤了中華數千年的燦爛文明,而作者本人也作為中央報紙的記者并多年駐節于斯。
所以,他把黃土地之夏,作為自己縱情禮贊的典型觀照物,就不僅有其熟悉生活的意味在,且也具有更深層次的象征和形而上的寓義在。
四
當然,《夏感》的作者并沒有把他的鏡頭僅僅停留在夏的景觀上,而是讓自己的視角漸次由表層進入肌里,對準了我們這個星球的真正主宰——人。
夏日里生命在交替,夏日里作物向秋的終點最后“沖刺”,這種生機勃勃的運作,固然有大自然永恒代序的機制,但不可不論的是,自從人類參與其間后,它多半已成了作為萬物靈長的我們之意志的對象化,成了人的本質力量的一種體現。
人,是夏的色彩的真正涂染者;也正是人,撥響了夏的緊張的旋律。
“田間那些揮鐮的農民,彎著腰,流著汗,只是想著快割,快割;麥子上場了,又想著快打,快打。
”“麥子打完了,該松一口氣了,又得趕快去給秋苗追肥、澆水。
”這一段文字,作者似乎只是漫不經心,信筆寫來,與前面一絲不茍的刻鏤簡直形成了鮮明的差距,表面看甚至給人一種拙訥淺陋之感。
其實,白描的語言形式正契合著質樸的內容,如果把一連串形容詞堆在這些普通勞動者身上,也許形成的倒是一種美的造作。
所以,作者此處的不施鉛華,實在也是合情合理之筆。
那么,作品的藝術濡染力如何強化呢?梁衡同志所運用的妙著是——細節。
“他們早起晚睡亦夠苦了,半夜醒來還要聽聽窗紙,可是起風了;看看窗外,天空可是遮上了云。
”這幾個細節,與上述快割快打快追肥澆水之類在敘述特色上一脈相承,構成了該段文字恬淡平實的整體風格。
這幾個細節,乍一看似乎有點司空見慣,品嚼再三,就象使人感到它獨有的韻味。
“聽聽窗紙”,“看看窗外”,在夏的緊張旋律的側寫,是夏的快節奏***,也是作者運用間接表現手法推出的心理鏡頭。
它,外化了“每一根神經都被繃緊”的款款心曲,使我們在想象的空間看到了他們急切的目光、企盼豐收的焦灼以及與夏的律動所共鳴的人的感情律動。
在幾個細節,極其平易而又極易其傳神,明麗天然而又活靈活現,用“看似平常最奇崛”來形容它,是一點兒也不過分的。
可以說,如果換一個其他細節取而代之,作品的魅力就會大大削弱。
有趣的是,梁衡同志的《夏感》,全文正好六百六十六字。
這在今天,恐怕是難得的短文了。
然而,梁衡同志卻憑借這為數不多的文字,構筑起如此精美的世界。
它,使我們想到玲瓏的雅雕、小巧的盆景,想到一方素絹,一塊碧玉、一泓清澈的小溪、一簇秀麗的山花。
過去評價散文之美,有所謂“人生寶、智慧寶、美麗寶”一說,而“六六”,在我們民族習慣中,向有和順、如意、吉祥之意諧意。
《夏感》正是這樣一篇三寶兼具蘊藉著和順、如意、吉祥美好等含茹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