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昏是神秘的,只要人們能多活下去一天,在這一天的末尾,他們便有個黃昏。
”季羨林九十八歲,按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計算,季羨林在人生的末梢,囤積了三萬五千多個黃昏,三萬五千多個黃昏,堆積在哪里,那是多么偉岸的一座金色大山,遺憾的是,二零零九年七月十一日的早晨九點,北京在晴朗多日之后一個朦朧而悶郁的陰天,以點滴細雨的儀式宣告,他這一天末尾的黃昏永遠不會再來。
“早晨,當殘夢從枕邊飛去的時候,他們醒轉來,開始去走一天的路。
”大抵是一九九零年,我捧著一本從寄宿生宿舍借來的《讀者》一類的刊物,爬上學校的墻頭,對著沉默的遠山這樣朗讀,那年我十三歲。
那時候,我不認識所謂國學大師,甚至從來沒有聽說過“國學”這樣的詞匯,我只知道,一篇叫《黃昏》的散文吸引了我,從此,“黃昏走了。
走到哪里去了呢?——不,我先問:黃昏從哪里來的呢?”這樣的文字云繞了我近二十年。
從我在校園高墻上朗讀《黃昏》,時序向后推移六年,一九九六點的夏天,我只身來到北京,那年我十九歲。
初來北京的半年里,我有五分之一以上時間是在北大渡過的,蹭課、打籃球、踢足球、理發、洗澡、吃食堂、自習……我在未名湖畔的長椅和石坊邊消磨了一個又一個的黃昏,時常沉浸在季羨林的《黃昏》里,具體的詞句早已淡忘,但是字里行間的意境卻一直縈繞在的我的青蔥歲月里。
有時候期盼那個瘦小的老頭突然出現,蹣跚走過,有時候嘗想去叩擊他的家門,但終不得見。
見了又如何呢?我說季老師,我很喜歡您的《黃昏》?季老師,我冒昧來拜訪您?接下去我又能說些什么呢?也許那不過是對他黃昏漫步時分的一個攪擾,不過是忙碌的工作生活中一個破壞性音節。
時隔近二十年,我已不再是高墻上的那個少年,從網絡世界搜索出《黃昏》默讀時,我內心的聲音錯亂不堪,夾雜著紛繁的影像閃過,我再也無法完成一次干凈的閱讀。
“我能想象:倘若我迎著黃昏站在沙漠里,我一定能看著黃昏從遼遠的天邊上跑了來,像—一像什么呢?是不是應當像一陣灰蒙的白霧?或者像一片擴散的云影? ”
當我讀到沙漠的段落時,我已經身陷一九九七年敦煌郊外的鳴沙山,然后是跳閃到玉門關外茫無邊際的戈壁灘:租來的三菱全驅沿著惆悵的疏勒河谷穿行,循著敦煌,夕陽漸下,好大一輪,如同出爐的鐵餅烙在戈壁的邊沿,徐徐沉下,那是我此生經歷的最漫長的一個黃昏——黃昏圍繞著赤紅的落日鋪展開來,用簡明而鮮亮的藍色調層層渲染,黃昏的質感在戈壁的邊沿逐步被拉黑的趨勢中越發凸顯出來,偶爾幾株駱駝刺從視線里突然插入,以剪影的美學方式裝裱落日的紅暈,落日最后的沉落是有濃重質感的,配合我們漸行漸遠的車身,它在最后時刻沉落的速度之快,讓人很難想象這一天的日照竟然一度這么漫長;然而這不是我那一天黃昏的結束,相反僅只是第一輪黃昏的開始,當我們的車輛從河谷翻越到更上一層蒼茫戈壁的時候,我驚異的發現,黃昏又回來了,依然烙在西天黑暗聚攏處那抹鮮亮而富有層次和質感的藍中,于是又一幕戈壁落日的奇觀上演……如此反復,驚異一次次反復,最后,汽車沸騰的水箱終于讓我們奔徙的腳步擱淺在了蒼茫戈壁,那會已是十點多,遠在東方缺乏夜生活的北京早已入睡,而我那會卻剛剛望見戈壁的黑暗將西天失去了落日之后的最后那抹藍抹殺下去;黑暗徹底聚攏過來,戈壁冷風襲起,我在孤獨而絕望中失去了方向,只有車燈所及的范圍,讓我能感知到物質的存在,循著車燈,當我看見小動物突然奇跡般一閃而過時,生命的希望再度點燃,避開車燈,抬起頭來,發現瑰麗的黃昏雖然被抹殺,單夜色瓊漿里,已是繁星點點,亮眼地鑲嵌在深厚的藍穹中,司機告訴我,有了星星,我們就一定能找到敦煌的方向。
“把門關上了。
關在內外的仍然是黃昏,當他們再伸頭出來找的時候,黃昏早已走了。
”夜色聚攏,黃昏被關在門外,到了早上,門打開,靜靜等待,黃昏還會應約而來。
冬日的北大,冰封未名湖,湖水堅硬如磐石,殘柳在寒風里以剪影的方式勾勒著落日在黃昏里的意境,寶塔依然矗立,湖面上已無法鑲嵌出它的倒影。
在北京,我最喜歡頤和園的黃昏,學生票一元,就可以買下一個黃昏,帶上一本書卷,如同漫步在自己家的后花園。
被凍結成一片的昆明湖像是一塊由亭臺樓榭裝裱的玉石,長長的堤岸上楊柳稀疏,天色濃烈而湛藍,而西山遠遠地籠罩在泛起的白茫里。
昆明湖開闊的視野是未名湖必能比的,暮色下,北國的蒼涼在玫紅的落日里靜謐地勾畫著,三筆兩筆,就是一首沉重的史詩。
當然,我在北大攝取的黃昏遠遠比頤和園的多,和珅府不及帝王家的花園,卻也另有一番情韻。
還是冬日里那玫紅的落日下,寶塔不見了倒影,石坊靜靜地躺著,一個清瘦的老者孤立在那里,他的黃昏顯得深遠而孤單——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這樣的想象是不切實際的,如今收容了數萬人的北大,哪里還能找出一個人的黃昏,遍地都是螻蟻,倒是都是鴉雀,數萬人的黃昏,讓北大早淪落成一個熱鬧的晚市。
盡管他九十八歲的人世已經很漫長,但我依然沒能見到十三歲就開始仰慕的季羨林,北大已經夠鬧騰了,我想我沒有必要去為他的家門再增添任何的噪響。
未得一見,僅憑臆想,個人以為季羨林的至少有幾十年的人生是北大里的一個異端,隨著時代的推進,季羨林和北大文化是格格不入的,有時候我在想,在未名湖畔我永遠都無法和季羨林邂逅,因為季羨林三個字不過是北大的一塊牌坊。
“但是寂寞也延長不多久。
黃昏仍然要走的。
”現在這塊牌坊終于走了,沒有在最后一個黃昏里揮起他的衣袖就走了,我想最黯然的可能不是季羨林的仰慕者們,而是北大。
“黃昏永遠不存在在人們的心里的。
只一掠,走了,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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